画史(下)
(2013-12-26 21: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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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以范寛图易僧梦休《雪竹》一幅,巨石倒影,下落叶数片浮水上,旁一枯木,亦倒影。后易韦《马》于蒋长源,凡去十一种物方得。蒋后易与王诜。今蔡胜道有六幅,长丈余,竒甚,大屋梁方可挂,森森如坐竹下。
濮州李文定丞相家画三等,上等书名,用名印;中等书字,用字印;下等亦用字印,押字而已。及收锺、王迹甚多,未得见。
江东漕李孝广(字世美)处有锺王迹,甞于金陵重背,拆下背纸,乃硾熟唐人门刺。其孙奉世语余如此。近官太常,遂得见。
王冀公家书画,用太原(钦若)图书,品少精者。余甞于蒋氏得此镀金大印,刘巨济借未还。
大年收得南唐集贤院御书印,乃墨用于文房书画者。大年收古绢本横卷经,书画皆精,过于当时《西升经》。冯京(当世)托王定国背《西升经》,其古绢纸背四五分透,别装作一卷。
道士牛戬,笔墨麄豪纵放,亦不俗,格固在艾宣、惠崇、寳觉、张经之上也。
李甲,华亭逸人。作逸笔翎毛,有意外趣;木,不佳。
范大珪,字君锡,富郑公壻。同行相国寺,以七百金常卖处买得雪图,破碎,甚古,如世所谓王维者。刘伯玉相值,笑问:“买何物?”因衆中展示。伯玉曰:“此谁笔?”余曰:“王维。”伯玉曰:“然。适行一遭,不见,岂有所归乎?”余假范人持之良乆,并范不见,翌日去取,云已送西京背。同行梅子平大怒曰:“吾证也,可理于官。岂有此理!”余笑曰:“吾故人也。”因以赠之。今二十年矣,范卒已十年,不知所在。
赵叔盎收张璪松石一轴,李公炤家物,已破糜,不可重背。
叶助,字天祐,收蜀范琼画梁武帝写志公图一幅,武帝白冠衣褐。晋尚白,宋齐梁陈习见不同,各以所尚,色皆白。帽帝首,叔季文物如此,岂非余分国位乎?顾凯之画维摩,犹白首。周木徳,冕皆尚青,仲尼曰:吾殷人也,生于宋,故服章甫之冠。此殷制,殷水徳,故尚玄。玄端、章甫,皆黑色也。封二王,后各行其正朔,服其文物也。汉火德,尚赤,用赤帻;舜土徳,尚黄,故服黄冠。图宜触类而长之,乃不凡。
王通《元经》书晋宋齐梁陈亡,有余意也。
江南陈常,以飞白笔作树石,有清逸意;人物,不工;折枝花,亦以逸笔一抹为枝,以色乱点花,欲夺造化。本朝妙工也。邹极大夫有之。
池州匠作秋浦九华峰,有清趣,师董源。
髙公绘(字君素)又有张璪涧底松、山上苖山水一轴,唐韩干图于阗所进黄马一轴,马翘举雄杰。余感今无此马,故赋云:“方唐牧之至盛,有天骨之超俊,勒四十万之数,而随方以分色焉。此马居其中以为镇。目星角而电发,蹄捥踣以风迅,鬐龙顒以孤起,耳凤耸而双峻。翠华建而出步,阊阖下而轻喷。低驽羣而不嘶,横秋风以独韵。若夫跃溪舒急,冒絮征叛,直突则建徳项絷,横驰则世充领断,皆絶材以比徳,敢伺蹶以致吝?岂肯浪逐苜蓿之坡,葢当下视八坊之骏。髙标雄跨而狮子攘狞,逸气下衰而照夜矜穏。于是风靡格颓,色妙才骀,入仗不动,终日如坯,乃得玉为衔饰,绣作鞍儓,枣抹粟豢,肉胀筋埋。其报徳也,葢不如偷卢噬盗,策蹇胜柴,铸黄蜗而吐水,画白泽以除灾。但觉駞垂就节,鼠伏防猜,怒虽甚厉,驯号斯谐,誓俛首以毕世,未伏枥以兴懐。嗟乎!所谓英风顿尽,冗仗髙排,若不市骏骨、致龙媒,如此马者,一旦天子廵朔方、升乔岳,扫四夷之尘,较岐阳之猎,则飞黄腰褭,蹑云追电,何所从而遽来?”又有唐蜀中画雪山,世以为王维也。劎门闗图雪景,五代笔也。又有唐画山水双短幅,徐熈海棠双幅二轴,江南装堂画,富艶有生意。赵叔盎亦有一轴。
王晋卿收江南画小雪山二轴,易余歳余小木,一笔纒起作枝叶,如草书,不俗。后易书与苏之友李伯时,云其父所收,失去,知在晋卿家,不知归余,恨不得易。云王维笔,非也。
余收易元吉逸色笔作芦,如真,上一鸜鹆活动。晋卿借去不归。
徐熈《风牡丹图》,叶几千余片,花只三朶,一在正面,一在右,一在衆枝乱叶之背。石窍圆润,上有一猫儿。余恶画猫,数欲剪去,后易研与唐林夫。蒋长源以二十千置黄筌画《狸猫颤葧荷》,甚工。
薛绍彭(道祖)有花下一金盆,盆旁鹁鸠谓之金盆鹁鸠,岂是名画?可笑。又收《吴王斫鱠图》江南衣,文金冠,右袵红衫,大榻上背擦两手。吴王衣不当右袵。
济州破朱浮墓,有石壁,上刻车服人物,平生随品,所乘曰府君作令时车,是曲辕驾一马,车轮略离地,上一葢,坐一人,三梁冠面与马尾平对,自执绥。马有帬,遮其尾,一人御。又曰作京兆尹时,四马,辕小,曲车差髙,葢下坐仪卫,多有曰鲜明队,又某队。队十人骑马作一队,内一队背持铙,多不能纪也,从者皆冠。
唐人软裹,葢礼乐阙则士习贱服,以不违俗为美。余初惑之,当俟君子留意。耆旧言:士子国初皆顶鹿皮冠,弁遗制也,更无头巾,掠子必带箆,所以裹帽则必用箆子约髪,客至,即言容梳裹,乃去皮冠,梳发角,加后以入幞头巾子,中箆约发,乃出。客去,复如是。其后方有丝绢作掠子,掠起发,顶帽出入,不敢使尊者见。既归于门,背取下掠子,箆约发讫,乃敢入,恐尊者令免帽,见之,为大不谨也。又其后方见用紫罗为无顶头巾,谓之额子,犹不敢习。庶人头巾,其后举人始以紫纱罗为长顶头巾,垂至背,以别庶人黔首。今则士人皆戴庶人花顶头巾,稍作幅巾、逍遥巾,额子则为不敬。衣用裹肚,勒帛则为是。近又以半臂军服被甲上,不带者谓之背子,以为重礼,无则为无礼,不知今之士服,大带拖绅乃为礼,不带左袵,皆夷服,此必有君子制之矣。汉制,从者巾与殷毋追同,今头巾若不作花顶而四带两小者在髪,两差大者垂,则此制也,礼岂有他,君子制之耳。余为涟水,古徐州境,每民去,巾下必有鹿楮皮冠,此古俗所着,良足美也。又唐初画,举人必鹿皮冠,缝掖大袖,黄衣短至膝,长白裳也。萧翼御史至越,见辩才,云着黄衣大袖,如山东举子,用证未软裹(曰襴也)。李白像,鹿皮冠,大袖黄袍服,亦其制也。
又有麟凤图,半篆半隶,以九字九行为率,云:惟永建元年秋十月飨时,山阳太守河内孙君,见碑不合礼,掾重造记。初,瑞象麟鳯,其铭辞曰:汉威徳中兴,即政二年辛酉之节,首歴四十青龙起云云。三月季春,爰易立碑石,顺礼典文,九九度数,万世常存。又一云:天有竒鸟,名曰凤凰,时下有徳,民富国昌。黄龙嘉禾,皆不隠藏,汉徳巍巍,永布宣扬。天有竒兽,名曰麒麟,时下有徳,安国富民。忠臣竭节,义以修身,闻愆求善,明明我君。不知九字九行之数合何典,必有识者。麟凤状,一角直上,髙如足翘如恶马。凤冠髙,尾长,甚可怪也。余题曰:“非篆非科璞已彫,形容振振与萧萧。曾因忠厚方周徳,坐想訏谟览舜韶。汉徳已衰还应孽,鲁邦既弱不为妖。虚斋自是惊人玩,不胜雄狐逐怒鵰。”嘉祐中,一贵人使江南携韩《马》一匹,行及囘渡采石矶,风大作,三日不可过,欲过,又大作,于是祷于中元水府庙,典祀也,是夕,梦神告:留马,当相济。翌日,诣庙献之,风止乃渡,至今典于庙中。因知天才神不能化,天生是物,自然而生,自乘秀气而成才也。天不能资,神不能化,所以玉楼成,必李贺记也。
苏耆少子,风神如画,目如点漆,面如凝脂,天男相画不及。有器度,好学。一旦,相国寺遇其兄,问安否?曰:已不幸。吾曰:岂神夺之乎?君大惊曰:“一旦梦嫁其妻而议婚,心恶之;又一旦梦神迎婚礼,因得疾。医曰不可治,翌日卒。公非神人也,何从知之?”
有吴中一士大夫好画,而装背以旧古为辨,仍必以名画记差古人名。尝得一七元,题云梁元帝画也。又得一伏羲画卦象,题云史皇画也。问所自,答云:得于其孙。了不知轩辕孙,史皇孙也。若是史皇孙,必于戾园得之。其他画称是。甞见余家顾凯之《维摩》,更不论笔法,便云:“若如此近世画,甚易得。”顾侍史曰:“明日教胡常卖寻两夲。”后数日,果有两凡俗本,即题曰“顾凯之维摩”“陆探微维摩”。题顾凯之者,无文殊,只一身,是曽见瓦棺象者也。其一有文殊睡狮子,故曰陆探微,曾见甘露陆探微有张目狮子故也。此收,章得象、杜荀鹤之流。其兄有鉴别,曰:“舍弟极损,终与一日烧了,会其先化,不然,梁元帝又梦秦始皇也。”士流当以此为戒。其物不必多,以百轴之费置一轴好画,不为费;以五鐶价置一百轴缪画,何用?黄卷五经,赤轴三史,犹有俟于抄录,若如此佛画,止可渡江投水府也。
涟漪蓝氏收晋画《浑天图》,直五尺素画,不作圜势,别作一小圏,画北斗紫极,亦易于点閲,又列位多异于常图。余常作《天说》以究天地日月旁侧之形、盈亏之质,作成昼夜图六十本,因得究潮候大小。又为昼夜六十图,所引六经,以黜古今百家星厯之妄说。又着《潮说》,以证卢肇、皮日休之缘饰释氏、假佛之诡论,将上之御府,藏之名山。
余杭刻印五声音六律十二宫,旋相为君,图极精微。夫五音之声,出于五行自然之理,管仲深明其要,着其形似太平之具也。作乐之道,必自此始。沈隠侯只知四声,求其宫声不得,乃分平声为二,以欺后学,几于千年,无人辨正。愚陋之人,从而祖述,作为字母,谨守前说。陆徳明亦复吴音,传其祖说,故以东冬为异,中锺为别,以象为奨,以上为赏,因其吴音以聋后学,莫之为正。余于是以五方立五行,求五音,乃得一声于孟仲季位,因金寄土,了然明白,字字调声,五音皆具削去平上去入之号,表以宫商角征羽之名,有声无形,互相假借,千歳之后,疑互判清,太初漏露,神奸鬼祕,无所逃形。着云《大宋五音正韵》,用以制律作乐,能召太和、致太平,藏之名山,百世以俟与我同志者,不徒为蒙陋生设也。【凤麟按:米老敢为大言,此书今湮灭无闻。《黄公字说》四库提要曰:“米芾《大宋五音正韵》,仅名见所著《画史》中,盖欲为之而未成,亦非真有其书也。”】
鉴閲佛像故事图,有以劝戒为上;其次山水,有无穷之趣,尤是烟云雾景为佳;其次竹木水石;其次花草,至于士女、翎毛、贵游、戯閲,不入清玩。
李文定孙奉世子孝端,字师端,收薛稷二鹤,唐李升着色画二轴,三幅山水,舟舫小,人物精细;两幅画,林石岸茅亭溪水,数道士闲适,人物差大,反不工于小者。石岸天成,都无笔踪。其三幅,峯峦秀拔,山顶蒙茸作逺林,巖峦洞穴,松林层际,木身圆挺,都无笔踪。其二,度非歳月,不可了一画,人间未见其如此之细且工,虽太宻茂,林中不虚,而种种木叶,古未有伦,今固无有,与余得于丁氏者,无以异也。
雒阳张状元师得家,多名画,其姪孙南都倅兟(字茂宗)处见唐画《嵇康广陵散》,松石逺岸竒古,所书故事空“民”字,世未见同品画,真佳作也。黄筌六幅着色山水,有江南徐崇嗣桃六幅折枝,江南周文矩士女,徐熈鳊鱼蟹,皆有丁晋公亲题印,余画皆张状元及景俭字印。李成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范寛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物象之幽雅,品固在李成上。
关仝麄山,工闗河之势,峯峦少秀气。
董源峯顶不工,絶涧危径,幽壑荒迥,率多真意。
巨然明润郁葱,最有爽气,矾头太多。
荆浩善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
王球(夔玉)家古帝王像,后一年,余于毕相孙仲荀处见白麻纸不装像,云杨褒甞摹去,乃夔玉所购,上有之美印记。
赵叔盎云:线褊绦,阔指半,丝细如绵者,作画带,不生毛;以刀刺褾,中间丝缕间套挂褾,后卷即缚之,又不在画心,省损画,无摺带隠痕,寻常画多中损者,缚破故也。书多腰损,亦然。略略缚之,乌用力。
宗室仲仪收古《庐山图》一半,几是六朝笔,位置寺基与唐及今不同,石不皴,林木格髙,挽舟人色,舟制非近古今,所惜不全也。
毕仲钦家有荆浩山水一轴。
毕仲游家有六轴关仝画。
王钦臣长子有六幅关仝古本特竒,董源四幅,真意可爱。
刁约家有董源雾景四轴。
林虞家有王维六幅雪图、董源八幅、李成雪图。
余家收纸本曹不兴画如意轮一轴。
嘉祐中,三人收画,杨褒、邵必、石扬休皆酷好,竭力收。后余閲三家画,石氏差优。杨以四世五公字印号之,无一轴佳者。邵印多巧篆字,其旁大略标位髙,略似江南画,即题曰徐熈;蜀画星神,便题曰阎立本、王维、韩滉,皆可絶倒。其孙携韩滉《散牧图》至,乃双幅,上驴二十余枚,不及崔、白辈绢素染深黄丝文,总紧索价四百贯。面上左以粉作牌子,题曰韩晋公散牧图,不疑家寳。其上一印镇江军节度使,印是油单印者,其大四寸许,文麄;下一印,只略有唐印,最小,又文细。诸人共笑其伪,乆之,无人信,遂以五十千质与江氏而去。因嗟之曰:华堂之上,清晨一羣驴子厮咬,是何气象?
颍州公库顾凯之《维摩》百补,是唐杜牧之摹寄颍守本者,置在斋龛,不携去,精彩照人。前后士大夫家所传,无一毫似,葢京西工拙,其屏风上山水林木竒古,坡岸皴如董源,乃知人称江南,葢自顾以来皆一样,隋唐及南唐至巨然不移,至今池州谢氏亦作此体。余得隋画《金陵图》于毕相孙,亦同此体,余因题其顾画幅上云:米芾审定是杜牧之本。仍以拨发司印印之,葢证勾谌刻石,妄指为人易去也。余与颍签善,托寻善工摹,须切记似凡三寄蜡本,无一笔似者,或可上之御府,乞国工摹赐世间,为千年之传,如唐文皇《兰亭》,岂非一代盛美?
真绢色淡,虽百破而色明白,精神彩色如新,惟佛像多经香烟,薰损夲色。
染绢作湿香色,栖尘纹间最易辨,仍葢色上作一重古,破不直裂,须连两三经,不可伪作。
薛绍彭家《三天女》,谓之顾凯之,实唐初画。
邵必家《维摩》《文殊》,六朝画,《西山十二真君》,亦其次,题为阎立本。
余相国寺中八金得纸桃两枝,绿叶,虫透背,二叶着桃上,二桃突兀,髙出纸素,徐熈真笔也。
钱世京家《谢灵运盘足坐像》,亦竒古。
髙公绘家古花二枝,百破碎,无名,在徐、黄上。自余家往江州张氏收李重光《道装象》,神骨俱全,云是顾宏中笔,沈括收毕宏画两幅,一轴上以大青和墨,大笔直抹,不皴作柱,天髙半峰,满八分。一幅至向下作斜凿,开曲栏约峻崕,一瀑落下,两大石塞路头。一幅作一圆,平生半腰云遮,下碛石数块,一童抱琴由曲栏转山去,一古木卧竒石,竒古。沈谪秀日见之,及居润,问之,云:已易与人。竟不再出,至今常在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