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熱奶茶的等待》番外篇 - 02 我們的記憶
(2014-03-02 02:38:42)
标签:
熱奶茶番外篇等待黃子捷子揚 |
分类: 一杯熱奶茶的等待 |
躺在溫暖又熟悉的榻榻米醒來,空氣瀰漫記憶濃烈的味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忘了自己在哪裡,哪個年紀?十一,十八,二十七歲?
與時差無關,我卻因此受了影響,感覺很不舒服。
無論好壞,我不是那種常常回顧或懷念過去的人,即使夢見任何有趣的回憶也不會讓我特別快樂,相反的,內心會產生揮之不去的失落感。比起精神上的追憶,我更在意實際上能夠觸碰的舊物品。幸好,我還清楚自己在台灣,不是L.A.或東京。
賴床的心情沒了,我只好爬起來煮咖啡、看晨報,享受豐盛早餐。
報紙沒翻幾頁,後院傳來細碎的交談聲。我啜了一口咖啡,起身探頭走了過去。院子裡,幾個清潔公司人員正在搬動舊倉庫內的東西。我推開落地窗,站在邊上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是整理還是丟棄。兩者不同。奇怪,他們平日不會過來。
「阿姨。」他們固定過來打掃已經五年,熟了就叫他們阿姨或叔叔。
「吵到你了嗎?不好意思啊。」
「不會,請問您們在幹麼?」我好奇地問。
「好像有蛀蟲,所以先把東西搬出來。」阿姨停下來向我說明。
「咦……要拆掉嗎?」我有點訝異,連室內拖鞋都穿著走出來。舊倉庫是我跟哥最重視的地方,不可能連一個通知都沒有就拆了。
「沒有沒有,原本是要拆掉的,不過,老闆現在不拆了。」
「老闆?我爸說的?」他決定的事情向來沒有上訴的可能,除非……
「是啊,只是處理蛀蟲的部分,還有重新粉刷,一樣是白色。」阿姨怕我誤會,趕緊說明他們目前工作的內容跟程序。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被搞得一頭霧水。
阿姨微笑指著後方。我愣了一下順勢回頭望去。
落地窗外,延伸出去連接庭院的地方鋪著堅固枕木,CD散落一地,哥戴著白色全罩式耳機,半蜷身子在那裡睡著了。
老樣子。
以前只要看到哥蜷曲身子在某處睡著,我都會偷偷上前觀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深怕他其實死了卻沒被發現,明明睡著的地方那麼不可思議,還能睡得這麼熟,一點警戒心也沒有。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喃喃地問。
哥總是興致一來地消失,倏地又出現在你身邊,嚇你一跳。問了也是白問。我進屋拿了件毛毯覆蓋在他身上,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肯定又做了什麼超過體力負荷的事情。他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對我露出自然開朗的笑容。
「你醒啦?」他一邊揉眼睛一邊說。
「喂喂,這句話是我對你說吧?」我沒好氣地說。
「喂?大家是怎麼……我有名字嘛……」不知道在嘀咕什麼?這時,他突然一把將毛毯丟向我,不可思議地叫道:「你真的昏睡很多天啊,黃子揚。」語畢,他順勢撐起身子微微吃力,我趕緊伸手拉一把,並且開始簡單地檢查他的身體狀況,有沒有發燒、發炎或心跳脈搏不正常等等。
「很不舒服吧?」令人擔心的傢伙果然發燒,臉白得跟紙一樣。
「耶?不愧是醫生,這樣也看得出來?」他嘻皮笑臉地回話。
「明天住院檢查。」我冷冷撇下一句,他立刻轉頭瞪大眼睛看我,不一會兒笑了出來,似乎已經認命接受這個事實,灑脫起身跳下枕木,視線先是停留在舊倉庫前的整理工作,那些舊物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月光寶盒似的,我想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陷入小時候的記憶了。
「走囉。」哥伸了伸懶腰,往後門走去。
「去哪?」我愣了一下。
「明天要被關進醫院,今天當然要出去走一走啊。」他笑著說,手扶白色圍籬,恰巧與從後門走進來的油漆工人擦身而過,順勢再度回望舊倉庫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燒還沒退,外套呢?喂,哥!你要去哪啊?」我扯著嗓子喊。
「約會。」他笑著說:「你要跟啊?」
「什、什麼啊?什麼?」害我莫名結巴了起來。
他以前連話也不多說,更何況調侃我。
就轉換的時間點上,我實在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見到哥,他總是開朗笑容面對所有的事情,甚至自然展露各種更強烈的情緒,雖然不像常人明顯,可也足夠我們驚喜萬分。安靜憂傷的少年曾幾何時變成現在開朗又自信的模樣,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
當兄弟這麼多年,說實話,直到現在為止,我在哥身上還是常常發現令人驚異之處,越是長大越有那種感覺,我第一次遇見擁有強烈存在感的人,一下子把以前年少時沒揮霍的叛逆期拿出來用,一下子變閃亮耀眼的大明星,舉手投足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我是太過驚嚇了,大概沒有習慣的一天。
「幹嘛這麼緊張……」見我自掘墳墓,哥笑得樂不可支,連整理舊倉庫的叔叔阿姨都往這邊觀看。我一邊尷尬擺手訕笑一邊脫下自己的外套,隨即往哥的方向拋去,他本能地接過手,再次邀我:「真的不去?」
「當然不去啊,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夜店、派對沒興趣,算了,我今天要先過去醫院一趟,跟學長談點事情,因為,嗯,你明天過去可能要──」
「你時差還沒調過來啊?」哥一句話把叨叨絮絮的我打死。
對喔,早餐才剛吃過。還不是上次回台灣的時候,哥不知著了什麼魔,那陣子老混夜店又愛拖我一起去,天曉得,夜夜笙歌對我這個平常得值大夜班的醫生來說非常辛苦。我只是奇怪,哥不是那麼喜歡吵雜喧鬧的環境,也不像是能安穩待在聲色場所而不感到寂寞的人啊。
雖然我總是訝異哥的什麼,但就他這點心思我非常清楚。
怎麼可能沒發現?只不過,即便一直注意哥的身體狀況,主動處理他的健康問題,我卻沒有太大的勇氣解開哥眼底藏不住的憂鬱,也許,是因為我身上這輩子抹滅不了的原罪吧?
如果想說,他會告訴我。
算了,難得回國有幾天的假期,今天天氣這麼好,藍天綠野配上清新自然的氣味,連後山上的蟲鳴鳥叫都很吸引人,不出去逛一逛也實在可惜。我抬頭看向天空,微風吹拂臉頰,一回頭才發覺後院栽種的桔梗花全開了,哥就站在桔梗花圃邊、後門旁,我突然想起一個非得要去的地方。
不等哥反應,我立刻跑進屋內隨便抓了一件外套,向整理舊倉庫阿姨叔叔們打招呼後便拉著哥出門。結果,一路上反倒換哥問要我去哪。
往事不斷堆疊,我們被迫接受人事物的變遷,被教導應該要調適心情,只是要不要堅持,是不是任性,有沒有扭曲,所有選擇要走的路不會有人來告訴我們真正的答案,因為沒有正確答案。我們接受,就是另一種坦然。
大媽的墓園在外婆家花圃田後方樹林裡的小山丘上。
其實,我的外婆外公早已經過世,住在那裡的是哥的外婆外公,他們對我視如己出。以前還在台灣的時候,我常陪哥去看他媽媽,也就是我的大媽,當然,剛開始我是使用死纏濫打的招數才獲得恩准。不知經過多久時間,我終於等到哥開口一點一滴談起大媽生前的事情。
這個世界上除了哥的媽媽,沒人能讓他變回十三歲的憂鬱少年。
儘管時光飛逝,儘管哥總是笑,在他的心底還是有著那般憂鬱。沒有人教他怎麼走出傷痛,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起伏,不是為了活下去,是為警惕自己不該擁有幸福。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多半時候面無表情。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很怕看見哥面無表情的樣子,我也知道我沒資格為哥做些什麼,即便哥從不怨恨誰,但我還是有自知之明。
每次我跟大媽說話,哥便安安靜靜的坐在大媽墳前不遠的小石椅上,無論之前有多開心,到了這個時分卻總是一臉心事,你叫他的時候會報以淺笑,再喊他也不走來,回過頭去,又從餘光察覺他的視線投射落在你身上,屢試不爽。納悶好幾年,直到我在美國養了湯姆後,我開始覺得所有問題都出在我身上。就像無法開口詢問哥更多的事情一樣,我也無法要求一隻貓咪回答我什麼。
外公、外婆不在山上,他們應邀參加附近療養院的愛心義賣活動,把山上美麗的花朵包裝成簡單花束當作義賣品,所得全數捐助貧困的身心障礙患者。於是告別大媽之後,換哥開車載我兜風。沿路上,我滔滔地談起在美國近況以及醫學新技術,哥卻極度沉默,車開得很順暢,環繞山頭不急不徐……
「子揚,」哥終於打破沉默:「回來還沒去見媽吧?」
「她在台灣嗎?對喔,二姨託我拿東西給她……我先去醫院找學長,回頭有時間再繞去市區找她,要不然看後天還是怎樣,我這趟回來沒告訴她,被她知道可能會被罵得很慘。」我認真盤算該如何有效安排在台灣的剩餘時間,回來看老媽排在第一百零一件重要的順序上,反正她見到我也沒有好話。
「最近媽身體不太好,能待幾天就多待幾天。」他單手握方向盤,眼光放在前方遠處淡淡地說:「你跟爸常常不在台灣,她會覺得寂寞。」
「……是嗎?哎哎,媽很會自己找樂子啦,逛街、串門子什麼的,每次打回家不是在打牌就是上烹飪課,每次都匆匆忙忙,好像也沒時間聽我說話。上週在日本打給她,也沒聽她提身體有問題呢?還嫌我吃飽沒事幹。你比較讓人擔心吧?我竟然還讓發燒的人開車載我到處跑……」我剛開始愣了一下,感覺自己確實忽略媽,但是,腦海隨即又浮現她樂天開朗並且嫌我個性婆媽不乾脆的模樣,萬一大驚小怪衝回家探視,肯定換來魔音穿腦。
「我真是罪大惡極。」我反射性地補上一句。
「你傻蛋啊。」他語氣似笑非笑。
深呼吸再隱隱長嘆一陣鼻息,莫名感慨浮上心頭。說真的。像哥那麼明顯倒沒有,我不太記得媽的改變。小時候相依為命的記憶悄悄飄走,新的家庭生活也極為普通,導致我一點深刻印象也沒有。只能依稀感覺內心深處的重要角落,甚至時期,媽更溫柔。
我們之間不像現在那麼疏離。
「她一個人能做的事就算做完了也等不到你們回來吧。」哥將方向盤一轉,我們進入市區擁擠的車陣。本來想回嘴些什麼,可哥俐落換檔、來回操作,同時還能閃過一輛呼嘯而過的囂張改裝車,表情依然平和,不帶一絲激動或氣憤。我看著這些生活細節突然分心了。急駛離去的俗氣車尾燈漸漸模糊,視線停留在擋風玻璃一角的薄塵垢。思緒飄走好幾秒,可也捨得就這樣不回神好幾秒。
喧鬧吵雜的城市不須作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就能讓人感覺煩躁。
「真的很吵吶。還是山上好,什麼煩惱都變得很小。」他回應我想法似的轉頭說話並且揚起嘴角微笑,害我愣了半响。雖然小時候有過幾次『哥哥很有可能不是人類』的孩子氣想法,只是他也真的太神了點。
「好像是這樣。」我眼光失焦附和。哥有這種能力讓別人正視自己身在何方的本領,真要有什麼怨氣聚集也會立刻退散,我望向窗外,恰巧經過樹叢裡一間頹然欲倒的平房,沒特別關聯,可腦袋卻莫名想起舊倉庫:「對了,哥,倉庫為什麼好端端要拆掉?又不是空的,還有很多舊東西存放在裡面啊,奇怪,爸到底有什麼打算?」
「要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就不是他兒子了。」他簡潔地說。
「呃、哈哈,真的!幸好你阻止了,要不然哪天回來台灣看到倉庫憑空消失……我應該會覺得很驚恐吧,畢竟是一直存在的地方。」除此之外,舊倉庫對我們兄弟來說也意義非凡。
「前兩天,從清潔阿姨那裡知道倉庫要拆掉,我坐在院子裡上想起了以前好多事情。」哥回想似的語氣停頓,不一會兒又繼續說:「我也有想過是不是拆掉比較好,雖然有很多值得懷念的珍貴東西,但是拆掉了,至少也能把不好的記憶一起丟掉。只是,越想越矛盾,因為想保留的可能連同悲傷的部分也必須一塊留下。那些不完全是愉快的啊。有時候我也會想,想,你也許不是太喜歡回憶這些往事。」我蠻訝異哥連我這方面的心思都察覺到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接什麼。
「抱歉。」
「嗄?」什麼,幹麻突然道歉?
「我還是忍不住打去抗議拆掉舊倉庫的決定啊。」他的眼角帶笑,只要任性就會出現這樣多變的表情,他接著說:「怎麼可能都是些美好的記憶?」淡淡苦澀在車內飄散開來,我該說些什麼卻怎麼也脫不了口,哥將雙手手肘按在方向盤上來回游移。
哥大概是想起那件事了吧。
十二歲的夏天,我放學回家後直奔倉庫翻出補蟲網以及裝昆蟲的透明塑膠箱,一個人喜孜孜地想到後山抓金龜子,拿著器具轉身要跑出去的時候剛好發現坐在枕木上安靜看書的哥哥,他一臉不解的模樣望向我。
小時候,我就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孩子。與其教我讀書,還不如罰我寫字或拔草、掃地洗碗。再說,書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嘛,又不會跑走,於是硬拉哥陪我去抓會飛走的金龜子。自從經歷榻榻米事件,我也非常清楚哥不可能拒絕我的要求。後山小徑上,我一邊跑跑跳跳一邊跟哥胡說八道些有的沒的,哥大部分時候保持他一貫的安靜不多話,連步伐都顯得特別輕。
『哥,最近都不用打針,身體很好了嗎?』
『很好了。』哥點頭,似乎也很開心自己的健康狀況。
『真的?好棒喔,你每次都去很久,我很無聊。』
說實在的,我已經記不清楚接下來我們還聊了哪些話題,過程中唯一有印象的是哥很快發現金龜子的蹤跡,我也因為太過著急想看清楚金龜子而不小心摔倒,滾下山坡,最後還驚嚇得大哭了起來,小腿膝蓋多處擦、挫傷。哥見狀立刻衝過來,一把揹起我往家的方向奮力奔跑。
『沒關係、沒關係,哥帶你回去。』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
當哥揹著我回奔到家,大人們聊天剛好步出後院,也許是安心或氣力用盡,他失去重力似的直接昏倒在地,我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的同時,才想起哥的身體根本不堪負荷劇烈運動。
我忘了,痛得忘記這件非常重要的事。
哥也忘了,他急得不顧一切。
幸好來拜訪的客人是哥的主治醫生,趕緊替哥作緊急處理。想當然,我被老爸狠狠毒打一頓。媽媽求情也沒用,爸連藥都不肯讓她替我擦,要我罰跪直到哥平安醒來為止。都是我的錯。傷口痛皮肉疼也沒關係,我打定主意絕對不避開爸的打罵,同時心底也害怕萬一哥就這樣死掉了該怎麼辦?
那夜,跪在客廳落地窗前,外頭枕木上還擺著哥的書本跟CD,再遠一點,庭院內白色倉庫門口放著折斷的補蟲網及透明箱,我呆看好一會兒,最後因為耐不住疼痛與腳麻而偷偷伸直雙腿休息,心裡難過卻沒辦法哭泣,我蜷曲身子靠著玻璃窗發愣,枕木,書本,白色倉庫,折斷的網子,驚慌失措的記憶,還有哥揹我時不斷重複說沒關係的聲音。
哥昏睡一天一夜,我也罰跪一天一夜。
哥醒來第一個問我的狀況,媽說沒事卻悲傷的樣子讓他起疑,那個時候,老爸特地從公司趕回家探視哥,一進門見我還跪著便叫趕緊我起來,這一幕剛好讓吃力下樓的哥看見了。
無論經過多少年,我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哥大吼大叫地像失去理智似的砸毀眼界所及的任何東西,連老爸都沒辦法阻止,我真的完全傻住了,前一秒我還為他好不容易醒來而準備開心,這一秒我更徹底感覺他的心痛,哥沒有哭,我卻因為感受他強烈的情緒,整個人難過得快要窒息,洩洪般的淚水根本算不了什麼。
幾乎把一樓的客廳、飯廳全毀了,哥直到用盡氣力才肯停止。他悲痛自責的神情好像在說:「為什麼我要被生下來呢?」不只是單純的氣憤而已。他才十四歲,談生與死太沉重。老爸甚至為這件事向我道歉,那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相信應該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
到最後,累癱了的哥躺在床上熟睡,媽在旁照料我們倆,她一邊替我擦藥一邊輕聲說,我們就像真正的親兄弟,連個性都好像,說我們一樣柔軟善良一樣讓人感覺溫暖。她摸摸我的頭對我微笑,眼眶卻含著淚。
這些都是我們的記憶。
我想我們都太怕對方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
害怕,同時也因為在乎,我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這些往事而厭惡『回憶』從名詞變成動詞,可是,我絕對不會因為哥而受傷,因為他從來沒有想要傷害我的意思。雖然察覺得很慢,但事實是我也改變了,我不再是當初莽撞又靜不下心的天真孩子。然而,哥比我更早發現,也許,早在當時,他就知道經歷那樣重大的事情一定會影響我心底的「什麼」吧,所以,他才會那麼激動也說不一定。
哥不想我失去的是他已經失去的東西。一個寶貴的東西。
至於那是什麼,我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概是這樣,我才那麼厭惡讓「回憶」從名詞變成動詞吧,翻攪腦袋有什麼好玩的?
「這裡是哪裡?」
「你不是想見外公外婆?」哥微笑拉起手煞車並熄火。
等我回神過來,哥已經把車開到療養院附近。
外公外婆的小貨車停在門口,他們跟療養院的親友、病人一起整理花卉、盆栽,雖說是冬天,日正當中還是會被曬得不舒服,可是所有的人卻笑得那樣真實,用眼神交換對彼此的關愛。這時,有個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短髮女孩捧著小紅花束從院內跑了出來,她看見外公外婆好開心,像個孩子似的往老人家撲過去,嘴裡也不知道在嘟嚷什麼。
外婆伸手擁抱女孩,她頻頻點頭聆聽女孩說話,就在這時,有個男生快步跟了出來,看見女孩沒走遠,他好像鬆了口氣並且禮貌地向外公打招呼,兩人看起來很熟絡,若不是,從行為舉止看來也有一定程度的交情,外公甚至打開車門從駕駛座位上特地搬出一盆山茶花送給他。
但願不是心底柔軟的部份消失了。
我望著他們,或多或少能感覺和樂氣氛。心卻一直飄開。
怕自己不夠投入,怕自己變得不像媽口中善良的孩子,我,拼命地想因為眼前的人事物感動自己卻適得其反,明明只是小時候一句安慰小孩子的話,我卻緊抓著不放。我一點也不想成為那麼可悲的人啊。
還記得實習時遇上第一個病人過世,我也沒有悲傷得不能自己,只是跑到醫院樓頂坐一下午,內心慶幸她終於不用再苦撐下去,這樣的結局對她或家屬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時的天氣非常好,晴空萬里就像今天一樣。
「……外公外婆常來這家療養院嗎?」
「退休之後常來,快十年了。」哥發動車子準備離開。
「不下去打招呼?」我還以為要下車找外公外婆。
「他們在忙,我們出現的話不太好。」哥看著前方瞇眼微笑,我也順勢轉頭望去,是啊,療養院病友或親屬們看起來都好快樂,他們簇擁的不只是我們的親人,也是他們信任愛護的長者,外公外婆現在不屬於我們,他們屬於大家。
「好像是這樣。」我好像能理解了。
「既然這樣!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就在附近。」
「什、什麼地方?」
「就是那個地方,呵呵。」耶?竟然笑了。哥靈光一閃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事物,心情變得非常好,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可是百年難得一見。他興奮地將車頭一轉,繞了幾個彎幾條路,最後飛快地接軌奔馳在國道上。
「哥,去那個地方之前可不可以讓我先吃飽?我餓了。」
咕嚕咕嚕……那個地方也有吃的吧。
無論吃什麼都好,希望是很好吃、很好吃的美食,希望是能夠全力剷除我現在還殘留一點苦澀記憶的美食,然後我就會把那些無聊的包袱丟棄,努力往前走,如果是這樣,我想那個地方一定是棒的地方吧。
倚靠座椅望著窗外的陌生景色匆匆,腦袋裡毫無邏輯的想法漸漸變得模糊,大概是瞌睡蟲又爬進我的腦袋準備小憩,好睏啊,明明肚子餓是怎麼也睡不著的,難道還沒脫離時差的影響?最後,連咕嚕咕嚕聲都聽不見了。
約莫一個小時的車程(根本不是在附近嘛),哥播的音樂已經唱過第二輪。
哥把車停好,我也因為下意識知道目的地到了而緩緩睜開眼。我們來到一間鄉公所前。幾張長椅、三三兩兩像大學生的年輕人經過,頂多旁邊有一座簡易的籃球場。並沒有特別之處。
「天、啊……」我動也不動地輕聲吶喊。
「睡糊塗了啊?」哥興味地笑著拉起手煞車,鬆開安全帶。
「我差點在夢裡圓寂,好險,餓得不想動了。」我喃喃地說。
「你圓寂?那我就歸西了。那邊路口有攤水煎包很好吃,快去買吧。」哥拿我沒輒地掏出皮夾塞給我,直指前方左轉的一條大馬路。他還知道我沒換台幣。
「真的?我要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去吧。」他倒是泰然自若。正要下車時,我突然想起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於是餓著肚子納悶回頭:「這裡就是『那個地方』啊?」聽我疑惑發問,哥微愣隨即笑得一臉神秘。
突然間,外頭有狀況發生。
「啊啊啊──還給我啦!吳宇凡!」後方傳來女生大喊的聲音。難不成是搶劫?接著一輛摩托車肆無忌憚地從我們的車子旁邊衝了過去,後座的人轉頭扮鬼臉,手中還高舉著一袋熱呼呼的食物,十足挑釁意味。
「小華,謝啦!」騎摩托車的人帥氣地舉高了手道謝。
「大哥!把水煎包還給我!可惡的傢伙,我好不容易排隊排到的!」女孩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不僅手提大型黑色提袋,還得捧三四本厚重的書籍跟飽滿的資料夾、幾罐飲料。手忙腳亂不說,整個人也氣得臉紅脖子粗。不過,讓我發噱的關鍵是她那一頭蓬鬆亂髮,衣服袖子上甚至還沾染了顏料。好可惜,只能看見她慌亂暴怒的背影,看樣子她真的被整慘了吶。
騎摩托車的人好像還一下子故意放慢速度讓女孩追上,一下子又催油門讓女孩撲空,氣得她把書、飲料全都丟出去砸人。這是什麼情景?
我忍不住笑出來,哥盯著女孩的身影也笑得很開心。
「這裡的水煎包真的很好吃啊,那我要趕快去買了。」我笑著說。
「快去吧。」語畢,哥跟我一塊下車,他留在原地望著女孩與她的朋友們,他們走進籃球場。我則三步並兩步往攤子快步跑去。
遠遠地,小攤子前擠滿人潮。
果然有很多人在排隊,難怪那個女孩要生氣了,好不容易買到的食物卻被奪走,我也好想嚐嚐味道,至少吃了也能像他們一樣有體力地追趕跑跳碰……真是奇妙呢,我竟然把希望寄託在小小的水煎包攤子上,明明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我大概有點走火入魔了吧。
「厚,我快遲到了耶!好啦好啦,你們要買幾顆?」有個女孩排在我的後面講手機。
應聲我回頭看了一下她,這時,水煎包老闆剛好問我要買幾顆?
「十顆,請分成兩袋裝,謝謝。」我打算另一袋帶回台北讓媽也嚐嚐。正當我喜孜孜地拎著熱呼呼的水煎包轉身往回走的同時,攤販用制式的口吻對剩下的顧客說要再等五到十分鐘才有熱呼呼的水煎包,為此常客們發出一陣此起彼落的哀怨驚呼。該不會是因為我被買光了的關係?我抬頭看老闆,他剛好跟我對看並且露出「你想太多了」的表情。這種情況真教人尷尬,我只想趕緊離開現場,不料有位顧客從遠處跑過來一不小心撞到我,像骨牌效應似的,害得我也正面撞上了排在我後頭的女生。
「對、對不起。」我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只是擺擺手表示沒關係,繼續講電話。甚至沒抬頭。
「他們這樣整妳?……好啊,可是要等五分鐘以上,我今天要交包裝作業。嗯,好,那妳節哀吧。」掛上電話,她難掩失望往我剛才來的方向快步走去,她與我同路,還不時回頭探看攤販是不是能及時推出新鮮出爐水煎包。
我故意放慢腳步走在她身後,心虛躲開她頻頻回頭的眼光。她一定很想幫忙朋友買吧。雖然語氣強硬要朋友學著放棄,可感覺卻比誰都要執著,眼神堅毅卻有一種溫柔的力量。
低頭看手中的水煎包好一會兒,再,抬頭望女孩的身影好一會兒,接下來,真的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等我回神的時候,我已經拍了她的肩膀。
「妳、妳要不要水煎包?」
「嗄?」
「我、我買太多了,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媽我對不起您。
「呃……」她的表情轉換得非常微妙,最後好像想起我剛才排在她前面,她開心地說:「好啊好啊,謝謝!你人真好!」接著她把之前準備好的零錢掏出來遞給我,我愣了一下才接過手來。這時候她的手機又響了,她對我微笑點頭轉身離開,開朗地對電話另一頭的朋友說她遇到有趣的事情、有個好心人轉賣水煎包給她云云的話。
我是那個有趣的好心人,同時也是我媽的不孝兒子。哈哈。
心底有一種甘甜,原來日行一善也挺好的。我仰頭用力深呼吸,捧起剩下的水煎包咬了一口。好吃。哥沒騙人,被整得很慘的女孩也沒騙人,前方義氣善良的女孩也沒騙人。
又一輛摩托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在她身邊停下來。
脫下安全帽的是一個他,她伸手撩了撩他的亂髮,他對她溫柔的笑,遞上情侶安全帽給她,他扶她上車,然後兩人消失在街角。
………
……
我說真的,真的很好吃。
「發呆啊?」哥把車開到我的身邊、搖下車窗。
「啊,我全部都吃完了。」水煎包什麼時候吃完的?我竟然連一顆也沒分給哥,移動腳步才發現已經麻痺,膝蓋小腿都好酸,我究竟在這裡站了多久?
「你買到又吃掉了啊?」他絲毫不在意地笑了。
「好像是這樣。」我訕訕地跟著笑,回望人滿為患的水煎包攤子。
「還要嗎?要不要買給媽吃?」
「不了,我剛剛已經是不孝子了。」
「哈哈。」這麼好笑?哥聽我調侃自己笑得很開心,奇怪了,他不可能知道我遇見什麼事情吧?仔細端看他的表情好像剛才發生了什麼好事,嘖,哥這傢伙根本不是因為我說的冷笑話才那麼開心。
「喂喂……」沒禮貌的傢伙。
「我有名字的嘛。啊,要不要喝?」
「喝什麼?」我突然想笑。哥的心不在耶,好稀奇。
「熱奶茶。」他遞給我一罐熱飲。
「奶茶很沒營養呢。這個飲料罐是怎麼了?」罐面凹凸不平。哥沒回我,只管喝自己的飲料,他好像打從心底喜歡熱奶茶的樣子。也罷,如果想說,他會告訴我。哥難得露出幸福的表情,低頭再啜一口的熱奶茶似乎也變得好喝了,不過,還是沒有水煎包好吃……
上車前,我環顧這個地方。
今天好像作夢一樣,我不在醫院也不在研究室。
一直以來努力埋首研究醫術的我,甚至留連時差之間也不覺辛苦。我把能塞進腦子費神運作的事情全塞進去了,還是沒有用。心底那份沉重總是如影隨形,我卻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以為身強體壯,原來身受重傷;以為走遍世界各地,其實是原地踏步。究竟是什麼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青春摩托車,玩笑脫序的追逐,還有溫柔情感,水煎包,發麻發酸的雙腿,熱奶茶,通通像入侵者,意外撞斷了我執迷不悟的固有思維。我確實從來不曾那樣強烈鮮明的生活吶。
「哥,我的頭好漲。」
「為什麼不是肚子漲漲的啊?明明吃了很多水煎包。」他笑著說。
「對喔,應該是肚子飽,為什麼是腦袋飽呢?好像塞太多東西了。」我看向窗外,不自覺嘆了口氣說:「……要再想一想。」大概是這樣,哥因此察覺我的心思。
「不只胃啊或大小腸子、十二指腸什麼的,就算是腦袋也需要時間消化,子揚,按照你自己的步調就可以了。」「哥?」哥總是能找到跟我說話的方法,他向來善解人意,也許受惠的人不只我一個吧。盯著哥專注檢查車子狀況的認真神情,比起來,我真是個小毛頭。
這次我真的想說些什麼,只是哥又先開了口。
「子揚,過去的記憶為我們帶來沉重包袱,悲痛與傷害讓我們變成現在的樣子,我覺得都不重要了。那些過往像惡毒魔法灑落在我們身上沒辦法拒絕,可是,我們還是非常努力活著,對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活,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還是,拼命地想活下去。」驅車離去前,哥微笑對我說:「我想累積的是以後的記憶。即使心底還是有疑問,偶爾還是覺得悲傷或混亂,也沒關係。」他伸手握住凹凸不平的飲料空罐,堅定地說出他的想法。是有感而發嗎?
「以後的記憶……」我重複哥說的話。
「以前的,我會全部留下,可是以後,我要自己決定。」哥俐落地把車駛離鄉公所,開車技術仍舊平穩舒適,他也一樣耀眼有想法,讓我獲益良多。
過去那些大悲傷與小快樂,都是我們的記憶。
然後,我莫名想起媽一邊替我擦藥一邊說我們很像的事情了,同時,腦海裡也浮現媽一個人在家等待我的日子。這些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呢?
「哥。」
「嗯?」
「我還是想讓媽嚐嚐水煎包的味道。」
雖然還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該怎麼做,可是我不想認輸。
神遊的靈魂一時抓回不來,話到嘴邊還記得脫口,失焦的視線漸漸清楚,回頭看見哥微笑並且用一種靈犀的眼光投向我。
「好啊,讓你買。那……明天可以不去醫院吧?」
「怎麼可能?」
「我好了耶。(笑)」如果不是在開車,他會轉圈圈給我看。
「說真的,你到底來幹嘛的?」我還是好奇。
「我來喝熱奶茶啊。」他笑著說。
「喂,黃大少,你當我沒問好了。」口風真緊,再問也沒答案。
「又喂我?都跟你說了──」「別人的名字要好好說!」我搶哥的話說,不過是名字嘛!像哥這樣與生俱來強烈存在感的閃亮生物也有這麼在意、愛計較的小事情呐。哥愣一下然後笑了。害我也忍不住笑意跟著笑開了。
心情好像輕鬆許多,腦袋也不漲了。
偶爾混亂或痛苦也沒關係,我要自己選擇想累積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