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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人和猫的邂逅,是世上最美丽的邂逅,也许起于偶然,也许早就注定。”
——铃村和成
心理学工作坊上,老师让大家画画,内容随意。有的人画里呈现的是高山、江河、骄阳、日落的自然景观;有的画则是家人欢聚的温馨图景;我的画里是只猫,趴在一本书上,旁边一把茶壶和两只茶杯。老师解读:
“世界上的资源很多,可每个人要的都不一样,你要的生活就是安静,像猫一样,是心的相依,从小到现在,你没离开过猫?”
是的,我的人生列车上,每个重要车站,都有个猫伴侣,它们会陪伴我一段旅途,再到站下车。离开的时候,有的连声招呼都不打;有的被“列车管理员”勒令换车;有的则陪我的车程比较长,索性就在我身边寿终正寝。
童年:消失的悠悠岁月
记忆里最早出现的是只黄狸猫。小时候,外公画国画,喜欢清静,怕猫乱窜,外婆就用麻绳把它拴在一楼走廊里。我总是偷偷将绳子解开,看黄咪咪“嗖”地一声似离弦的箭般弹射出去,直奔外公的画室。待它的肉垫在未干的宣纸上烙下“梅花图章”,随后便传来外公愤怒地用拐杖敲地板的声音。我赶紧捂上耳朵,躲在厨房的碗橱里。
一日,邻居送来了只小兔子,怕被猫骚扰,外婆把它藏在箩筐里。我总偷偷掀开箩筐盖子,用手摸着温乎乎的小白兔。还不过瘾,就揪着兔子耳朵,把它放在地上,叫来黄咪咪,一同赏玩。听到外婆的动静,就慌忙把兔子放回箩筐。
这样,难免有忘记盖箩筐盖子的时候。一次午觉醒来,发现黄咪咪终于对兔子下了“毒手”:小兔子颈部被抓得殷红,白茸毛浸染在血泊中。
我害怕极了,担心被骂,贼喊捉贼地,跺着脚喊来外婆,哭诉黄猫的“罪行”。外婆抄起擀面棍朝它轮了过去,黄猫“嗖”地一声飞到晒台,又折返冲向一楼大门,喉咙里发出“喔唔
喔唔”的嚎叫,顺着门缝蹿出去了。
黄昏,该吃晚饭了,任凭我和外婆怎么喊,它也没有回家。天色渐晚,上海潮湿的冬日里,我光脚穿着拖鞋,一直坐在门槛上,不肯离开,鼻涕泪花打湿了胸前的围嘴,就着外滩吹来的阴风,我的脸被刮红了。外婆用热毛巾给我擦了一遍又一遍,可我执拗地甩手,用小拳头砸外婆的胳膊,怪罪她,都是她,让心爱的小伴跑丢了。
“等吧,你在外面等到生锈吧!”外婆把我抛下,我哭得更凶了。半夜,发烧了,躺在床上,耳边是外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听见邻居医生老伯的吴侬软语,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药香,我又睡着了。
在梦里,黄咪咪回来看我。半夜时分,它蹲在木楼梯上,嘴里衔着豆腐干,也许是从邻居家偷来的。它在每层台阶上都放一块,一字排开。我坐在楼梯上,等它叼豆腐干来陪我玩积木,它昂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无声地咧开嘴,颤动了两下胡须,绿眼睛冲我眯缝了一下,暗示:“明天夜里,我还会来。”
这样的梦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总之,我坚信,黄咪咪会原谅我,更坚信它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几个月后,雨季翩然而至,连日来的雨水涌入门槛,把一楼的桌椅、沙发的腿都浸湿了,水位很快涨到了孩子们的小腿肚。外婆把我赶到楼上,直到雨水褪去,才唤我下楼吃饭。
我踮起脚尖,到橱柜里取碗筷,只见两道绿光从碗橱深处射出来,我大叫:
“黄咪咪回来啦!”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就像没人知道它怎么就最终消失了。那年洪水褪去后,没隔几日,外公离世,外婆每日带着我睡觉,黄咪咪趴在被子上。直到一个寂静的早上,时间停滞,外婆在睡梦中离开,黄咪咪也消失了,就像我的童年,突然就无声地消逝了。
少年:其乐融融的温馨画卷
小学三年级那年春天的一日,下学后回家,姐姐告诉我一个秘密,令我狂喜不已。她弄来了一只小猫咪,我们得瞒着爸妈,偷偷养。她指着地上的军跨,说:“不许打开看,守着它。”
我高兴得直打转,不时拍拍那个军挎,隔着帆布,都能感觉到它温热的小身体在轻轻地颤动。我忍不住掀开看一眼:哟,黄色的小毛头,还呼呼地睡得正香呢。
傍晚,我俩给小猫洗澡,用毛巾擦干,喂它吃香喷喷的炒鸡蛋,取了个旧名“黄咪咪”,它吃得很猛,发出“呶呶”的声音。为了瞒住大人,我们把它藏在被子里,这样,这只小猫咪一直被我们藏着,白天藏在姐俩的屋里,晚上藏被窝里。
春天过后,夏天来了,为了要穿堂风流动起来,我们的房门被迫在白天打开,被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还好,姐姐擅长做思想工作,母亲很快就喜欢上了它。
我们一致决定将秘密瞒住,不让好清静的爸爸知道。好在,他早出晚归,难得一周的休息日里,父亲也多半伏案翻译、写作,对女儿要求独立安静的空间来写作业的习惯也十分支持,同意我和姐姐的房门紧闭。所以,养猫的秘密暂时瞒住了。
夏天的中午,咪咪会和我们一起听小说连续广播。我们的午餐很简单,总是麻酱凉面。猫儿也不挑嘴,和我们一样吃面条。八仙桌边,有它的专座——圆凳。它站在上面,用肉爪子拍拍桌面,斜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给它一撮拌着肉末的面条,它会就着单田芳、曹灿的精彩评书,甩着头安静地咀嚼吞咽。
下午,它会伏在母亲身上一起听电影录音剪辑,打着满意的呼噜。不论是邱岳峰配音的罗彻斯特,还是简·爱弹奏的钢琴曲,都让它觉得舒坦、放松。
父亲不在家的星期天,母亲和两个女儿喜欢做火车的游戏,一个搂着另一个在居室里踱步,黄咪咪则作为最小的儿子被母亲抱在怀里。
北方酷暑来临,晚餐时,父亲坚持要把我们屋门推开,我怎么也拦不住,门被“咚”地一声打开,顿时,父亲叫了一声:“耗子!”
黑黢黢的屋子里,门后一个黑影闪过,我傻愣愣地站着,灯亮了,咪咪噘着尾巴遛达出来,还抻了个懒腰,母亲把它搂在怀里,笑着说:“哪有这么大的耗子啊!”
我抬起头,发现父亲的脸色由愤怒、惊异变成无奈,最终,父亲叹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
这以后,有了“永久居留身份”的咪咪终于可以各屋随便转悠了。狡猾的它把家人的功能分得清清楚楚,玩耍时找母亲,饿了找姐姐,便溺就找我。遇上雨雪天,我最焦虑,那个年代,没有卖猫砂的,猫砂来源于花园、工地。阴雨天,找不到干爽的沙土,爱干净的猫咪是不肯在湿土上便溺的。它气急败坏地朝我嗥叫,干脆在我出门到处找干土时,在我的羽绒服上撒了泡尿,引得全家人大笑。
一次,晚饭时,它如往常一样,蹲在桌边,等“四菜一汤”摆齐,它突然两眼放光,耳朵背着,脸蛋贴着桌面,毛发竖立,我们都屏住呼吸,看它表演节目。只见,它“嗖”地一声扑到餐桌对面的墙上,随着一只苍蝇的黑影闪过,它如自由落体般地掉在汤盆里,又弹射出来,扒倒四个菜盘,随即,如旋风般逃入里屋,打翻鱼缸,然后,才蹲下,开始舔毛。
我想,这下可麻烦了,没想到,全家没人怪罪它,反而骂了我一顿,埋怨我为什么没有及时制止它扑苍蝇……黄咪咪的地位已经超过了我。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到了猫儿叫春的时候。有了心事的猫,整夜闹,深更半夜,隔着玻璃,与窗外的白猫女郎,点头哈腰、诉衷肠。这可把我们吵死了,不论怎么把它捂在被窝里,它都按捺不住内在涌动的生命力,继续扯开嗓门哀嚎。
由于全家都不忍心把它变成太监,一天,一位与母亲相熟的卖鱼的老师傅来到家里, 他用粗糙的手把猫儿托起来,放进人造革书包,带走了。临出门,他笑盈盈地答应,带回去跟他家母猫“成亲” 。黄咪咪走了,我嘴里嘟囔着:“嗯,卖鱼的爷爷,这下黄咪咪肯定顿顿能吃上纯鱼,肯定……”这样絮叨了一会儿,眼泪就滚下来了。
很多年后,我的梦里还常会有这个场景:回到旧家,躺在我原来的床上,发现黄咪咪从窗户跳进来,带着那只相好的白色母猫,还有一堆猫孩子。它的孩子,有的像爸爸,黄色;有的像妈妈,白色;还有的黄白相间。它嘴里还衔着偷来的豆腐干,摆在楼阶上,每层都放一枚…….
青年:最美的邂逅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胡同里来了个卖猫的,笼子里有只橘猫:毛茸茸的大脑袋,棕色圆眼睛乌溜溜地转着。我用手指隔着笼子,点了点猫儿那湿湿的鼻头,就决定把它抱回家。当我从笼子里把它捧出来,小家伙后腿有力地一蹬,我一撒手,它就如箭般弹出去了,一溜烟儿,消失在胡同尽头,我呆住了,傻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一会儿,一个小伙子,手里攥着蹬蹬踹踹的橘猫,从胡同拐角处朝我跑来。他小心地把猫儿端到我手里,嘱咐着,好像端过来一个婴儿。
我相信,嫁给一个爱猫的男人注定会幸福。这样,我俩有了第一只猫——“黄大头”。再往后,有了儿子,“黄大头”如家里的老阿叔般,常静默地守候着孩子,直到有一天,它走了,我和老公把它埋在了我们初相遇的那条胡同的石榴树下。
中年:岁月静好
橘猫离开,家里又添了新丁:一只血统高贵,眼睛如蓝宝石般湛蓝夺目的“暹罗”,我们给它取名“小豹子”。
“小豹子”从三个月大来我家,长到了十六岁。十六岁对于人来讲,是豆蔻年华,而对于猫,已经是高寿了。这些年,儿子长大成人,“小豹子”变成了“老豹子”,它如脾气秉性乖戾的老头子一般,一旦见不到家人,就高声哀嚎,声音凄厉,如同一个思维糊涂的老头训斥晚辈。
十六年,它见证了我们由一无所有到有自己温暖舒适的“窝”的宁静生活。
邂逅一只猫是美丽的,然而,每一次邂逅都预示着别离。
离别的时候,它拖着枯瘦的身子,爬进客厅,只为了再听听小主人弹钢琴。小主人的琴声,听了十六年,从生涩的初级拜耳练习曲到肖邦的华彩幻想曲。此刻,也许怕再也听不到了,它蹭着墙,努力抬起头,望着照顾了自己一辈子的家人,眼睛里噙着一滴泪,如蓝宝石浸在水中般,晶莹剔透。
在它最后的弥留之际,爱人和我心里都如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十六年,我们共同努力,生活逐渐改善;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简单、重复,单调而平和,恰如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和谐如牧歌。
埋葬了“小豹子”,我想到米兰·昆德拉笔下特丽莎做的梦,她梦见狗“卡列宁”生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这个梦对特丽莎和托马斯而言,成了告慰,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我想,“小豹子”的死亡也一定是重生。
工作坊茶歇,一位女士端着咖啡,冲我诡秘地一笑:
“我会看前世今生,把你家猫的照片给我。”
我点开“小豹子”坐在茶桌的相片。
“哎呦,这猫是老太太变的,怕是你外婆,嗯,哪一世的外婆……”
“噢,外婆? 像电影《一只狗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