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那天，倚着麻醉师，朝手术室走去，不过十几米的长廊，我们走得好慢，走廊两侧，一面是深墨绿色的手术墙面，另一面则是可以放眼紫禁城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淡金色朝阳抹在琉璃瓦、围墙上，为镏金的屋檐、赭红的墙体披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顿时变得如此模糊，我好像从未揭开过这层薄纱，从未触及过被其笼罩的古韵，此刻，好想去触摸那微微散发着潮气、粗砺的老墙。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令人眷恋的古都景色上，不愿注意走廊的另一侧，那个目的地——浓绿色的手术室墙面，麻醉师、主刀医生、护士都是清一色的浓绿，彻骨的冷色调。这走廊好似一道分界线，将人们平日所向往的美丽、凝重、平和的一切，割裂开来，浓绿色的手术室揭示着病灶的本来面目，良、恶的病理结果预示着每个病人术后生命之路的距离。

我被平静地绑在手术台上，怀想起童年第一次进手术室的情景。那是割扁桃体的小手术，自己随着护士长走进手术室，没有丝毫恐惧，脑海里都是战斗英雄的形象，痛，不怕啊，愈痛愈应忍耐啊，出了手术室就可以吃雪糕啦！几十年后躺在手术台上，闭上眼睛，我在想，麻醉后进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会梦见什么？前世？灵魂？好冷啊，冷得如坠入浓绿色的海水一般。

忽然，身子暖和了，耳边是医生的呼唤，忽远忽近：“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听见，就动动你的脚趾，伸出你的手，握握我的手。”我好想用手势迎合她，然而，却浑身无力，喉咙灼痛，我试着比划着表明，自己还有知觉，是否有必要再加点麻药？俯身趴在床边的医生喊道：“天，你终于醒了！手术早就做完了！”

？？梦？前世？什么都没有啊！空洞，几小时的手术时间包括在恢复室度过的时间都如空洞般消逝了，什么记忆都没有，空空如也。

接下来的几天，躺在病床上被亲人照顾着。等到能下地的时候，独自一人，从床踱到窗台边，似乎花了登香山鬼见愁的气力，发现病房外有一株有年份的山楂树，旖旎在突兀的粉白色住院楼外，伸展的枝干上挂着果实，彰显着朴拙的生命力。于是，每天，扶着墙，到窗边凝望这棵老树，成了我的功课。

病房的楼道内，挪着步子的光头病人影影绰绰，远望去，放化疗后的女病人仿佛失去了性别标记。面对疾病，病人的态度各异，有的靠在床头愁眉不展，两眼呆望输液吊瓶，也有一位大姐身着时尚的文化衫，秃头油光可鉴，她老公调皮地弹着她的秃脑壳，两人相视而笑，宛如刚从发廊里做了个时髦发型般欣喜。

等待病理结果的时期，就在这楼道、窗台、山楂树间忐忑又茫然地度过。

病理出来了，上天眷顾，我幸运地回归了往日健康平静的生活。我想，童年真的挺幸福，那时，坚信痛是短暂的，明天的日子一定是甜的，而今，感恩后，我只想，让时光慢起来，慢得如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沉浸在贡布雷的花园里，迟迟不愿翻开下一页，犹如不愿意观望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