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朱墨的文字）

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冯斌先生的时候，他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儿童文学作家。而我，还只是一个刚刚念完小学的半大男孩。

十三年前的中街路和现在一样的安静。梧桐树织出一团一团翠绿的云翳，阳光窸窸窣窣地响着，在乌青的柏油路上开出乳黄色的碎花。希望书店的招牌旁，手叉着腰的冯斌活似一尊严肃的雕像。每一根头发都像是随时准备扎向敌人的钢针，总让人想起发怒时的刺猬。他的小说充满了幽默的句子，远远地望见那张瘦削的脸，心中便 想，文虽戏谑，人却未必如文。于是乖觉地垂下脑袋，挪着步子挨近，间或抬眼偷瞄——却看见那瘦削的脸上，原本绷直的线条倏地和缓下来，露出一种可亲的笑意：

“哟！你就是朱墨啊！”

清亮的嗓音，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含笑的眼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如同湍流的溪水中的黑色砾石。就这样，我成了冯斌先生的学生。每逢周末，便会带着新写的文章来到中街路的书店，坐在三楼靠窗的桌前，聆听先生的教诲。两杯清茶褪成了淡淡的曙色，熨开的茶叶仿佛水袖一般的宛 娈舒卷。他喜欢郁达夫，喜欢丰子恺，文学的怀乡病微微地在他的眉梢上绾了一个髻，蹙出了化不开的神往。黄昏的天光漫进窗口，凌乱地散作梧桐树叶的形状。他呷了口茶，继续述说那个时代的风流，我知道他的心里还装着一个叶圣陶——好像越是重要的偶像，便越是珍藏着不愿轻易提起。

十九岁的春天，高考像是一首用破吉他拨出的老调，在心头沙哑地唱着。坐在先生对面的时候，我庞大的身影或许更像是一头沉思的棕熊。先生见到我，常常“嘿嘿” 地笑，就像一个老顽童遇着了忘年的玩伴。有时，又觉得像是克雷洛夫寓言里的米舒卡和修道士。烟雨三月，先生的作文博物馆在甪直正式开张。其实，若干年前便 听说他在古镇甪直购得一幢宅子，原以为是打算在江南水乡颐养晚年，怎料竟有如此一番手笔。

“等你高考结束，来甪直的博物馆，我们好好地喝一场酒。”

我答应着。却发现先生的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的痕迹，钢针似的头发直梳成冲冠的式样，更显得潇洒。

那年夏天，我如约而至。宅子邻着河浜，热熏熏的午风裹挟了水汽，擦得巷道上的条石油光可鉴。门板上着暗红色的漆，如同旧日里的茶楼。进门有一处渔船的模型，船头摆上桌椅，便可供两人对饮。先生从外面叫了几盘水乡家常的鱼肉时蔬，备了几瓶啤酒，却用粗瓷碗盛了，相碰须得一饮而尽。

“以前都是教你写文做人，今天却要教你学些坏，就教你抽烟喝酒谈恋爱吧。”几碗酒下肚，先生的眼里开始闪烁着狡黠的光。本以为是试探，竟真的递来一支烟——他的嘴里亦叼着烟，取来火机，一并点着。我只是用手指夹着，并不敢喷云吐雾，直到余烬结成了长长的痂，才慌乱地掸掉。酒却是一碗又一碗地喝，胖子的酒量通常 都不会差的。

“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先生冷不丁地一问。喝到微醺时，豪气热辣辣地扑在了脸上，我点了点头，想起了正和我通着信的女孩，娟秀的黑色笔迹便像蛇一样钻进了心眼里。

“记得，读大学以后，一定要正正经经地谈一次恋爱啊！”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暗地里却牢牢记住了先生的这句教诲。

七年过去了。愧对先生的是，至今仍没有学会抽烟。啤酒倒是喝过不少，然而这两年连酒也渐渐戒了。惟独恋爱是正儿八经地谈着了——而且还真是那年心中所念的姑娘。

当然，我也成了甪直和作文博物馆的常客。后院有一口古井，最炎热的时节，井水依然清冽甘甜。晚上在吊桶里盛一个西瓜，缒入井底，次日便能吃到冰镇的鲜果。先生多年来苦心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叶老著作，也回到了它们的作者青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而先生自己，也追随着叶老的志愿，在作文教学的原野上垦出了万顷的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