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流 年
(2009-03-09 11:2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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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灵床遗像厢房阿牛南京杂谈 |
分类： 情感 |
橘色的灯火，细密的埃尘被温暖的光晕牵引，氲笼成旧时油布雨伞的模样。时间在这样一种香甜而沉郁的空气里碎裂成诗歌，章节与章节，段落与段落，纷纷扬扬，拉拉扯扯。
每天晚课后，骑车回宿舍的路上，沿道的街灯总会在心底勾起绵绵不绝的追忆。许多模糊而又明朗的面容，许多萍水相逢却驻留心底的情谊，许多被泪水和欢笑模糊了的悲喜。心绪在时光的逆流中漫过躯壳，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簌簌的夜风里。然而每一次追溯，都会在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生命的记忆，仿佛正是从外公去世那年的六岁开始的。出生以来如何的多灾多病，如何的乖戾厌食，外公是如何唱着自编的劝饭歌，父母亲是如何敲锣打鼓地在旁应合，而我又是如何只顾用手指蘸着唾沫捉拿散落在床单上的糖屑……绘声绘色的细节，只存于长辈亲朋的讲述，我像是被投在湖里的倒影，听不见岸上另一个自己的笑语盈盈。
在记忆的源点，模模糊糊地摇曳着的，是许多似曾相识的白昼与黑夜。六岁的我踉踉跄跄地顺着母亲的足迹，一同辗转于某位老人生命中最后的颠沛流离。从大丰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我如同初生的婴儿，用渐渐萌苏的五感，记录下对世界的最初印象：拥挤着各种另人不悦的弥留气息的病房，瘦如骷髅的老人，消毒酒精和便溺混杂的味道，苍黄斑驳的石砌的路堤，廉价的上海小旅店里，与我们的合住那个喜欢看琼瑶剧但又总是很早就睡觉的肥胖的妇女；夏日午后鼓噪的蝉鸣，而清风泠泠的夜晚，回荡在地下过道里的脚步声，又叩醒过多少童年不眠的梦魇……
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外公已经是胃癌晚期，动完最后一次失败的手术，就颇为凄怆地回到老家的医院静听天命。然而，那时的我，却连胃癌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更不用说什么是生死别离。我成日同表弟折了芦苇秆戳得院落里鸡飞狗跳，只道外公病好了就会从医院里回来。直到奄奄一息的老人被舅舅们从苏北小县城的医院抬回家中的厢房，看见厅堂被布置成了一副前所未见的模样，供桌、明烛、檀香、遗像，看见房梁上垂下的惨白凄惶的灵幡，我才意识到事情远远超出了一个六岁孩童的料想。
灵床上的外公似乎一息尚存，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执拗地记得他嘴角微弱地翕动着的景象。我拿着平日里外公用来服药的保温杯，问每一个往来穿梭的抽泣的身影，外公是不是想吃药了，外公为什么出院了，是不是只要吃完今天的药病就好了？……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回荡在灵堂里的越来越悲恸的哭声，只有透过厢房传出的令我畏惧的低沉而密不透风的诵经声，只有外公已经不再翕动的嘴角发出的肉耳听不见的道别声。最后，伴着那首后来耳熟能详的哀乐的旋律，母亲告诉我，外公死了。
无须添油加醋的吓唬，甚至无须平白的解释，死，这个字眼，顿时弥漫在白色的凄惶里，混合着香烛神秘低郁的檀味，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一口内壁焦黑的大泥缸里，正在燃烧的和已经灰飞烟灭的纸钱元宝，把苦涩的热气蒙在每一张湿漉漉的面孔上。我也嚎啕大哭起来，如同把婴儿带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啼。一个生命的逝去，就这样开启了另一个生命的记忆。
那个夜晚，在纠结交织的种种声嘶力竭地哭喊声中，我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睡去，任何哭泣和呼喊都唤不醒这种名为“死”的长眠。死亡是寒冷而恐怖的么？我扭过头，像是不敢面对灵床上那个静默冰冷的身体。笃信佛教的二姨妈连忙告诉我说，外公只是去一个四季都盛开着明媚的花朵、没有寒冷和黑夜的世界了。
姨妈的述说，多少驱散了些笼罩在我心头的关于死亡的阴霾。当我亲吻着外公的面颊做最后诀别的时候，泪光涟涟的烛焰，映照出遗像上那张清矍消瘦的面庞。在微芒的晨曦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每天早晨都为我磨好清香的豆浆的背影，又听见那哄着心肝宝贝张口吃饭的歌谣——
“阿牛阿牛小阿牛，阿牛是个乖宝宝…”
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天，直到他离开世界的那一刻。
这就是六年来，记忆中缺失的两千个日夜。无法想起，更无法磨灭。也许是蒙昧的浑沌亡佚了爱的细节，然而，每当我站在记忆的断崖边眺望不可见的彼岸，眼前就会浮现出夹在母亲的老相册里的一张黑白照片——
苏大的数学楼前，病中的外公穿着长衫，颀长清瘦，投向远方的眼光里透着淡淡的温柔和忧伤，围巾牵着衣袖在风中划过一道依依不舍的弧线。
终于有一天晚上，忍不住问与我同行的Z君，外公去世那年之前的事情，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呢。问毕，大家都没有说话，我只有低头无言地苦笑。等到再抬起头的时候，那橘黄的灯火湿漉漉地闪耀着，就像被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浸透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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