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我的圆舞》Chapter 1
(2008-11-18 05: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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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升入一中
第四小学六年级一班的三十多个同学一半进入了各个重点初中,另外一半进入了普通初中。我以刚刚上线的成绩升入了重点初中——我们市第一中学的初中部,张骏、关荷也都被一中录取。这些都没让我吃惊,让我吃惊的是小波竟然以高出录取分数线很多的成绩考入了一中的高中部。
一中在我们市赫赫有名,众位家长挤破了脑袋地想把孩子送进一中,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一中的高中部。一中招初中生时很马虎,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并不会比其它重点中学难考,教学质量也和其它重点初中差不多,甚至还差一些,可高中却完全不一样,升学率每年都在全省位列三甲。几个重点初中的学生,加普通初中的优异生为了考入一中的高中每年都要厮杀一番,是一场绝对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
能升入一中的高中部在很多家长眼中就代表着一只脚已经顺利跨入了大学,已经上了半个保险阀,所以乌贼开玩笑地给小波起了个外号“半大”——半个大学生的简称。
李哥为了替小波庆祝,在他新开的卡拉OK厅大摆了一场,给了三个包厢,免费供应酒水食物,免费K歌。
那个时候,从日本流传进中国的“カラオケ”刚开始在我们市普及,父母那一代人都还没弄明白什么叫卡拉OK,年轻人已经把它视作一种很时髦、很有面子的消遣。李哥的K歌厅不是市里的第一家,却是装修最好的一家。那天是三教九流云集,乌贼请了一帮哥们姐们,觉得面子特有光,再加上那个他一直狂追的妖娆女也来了,他更是分不清楚天南地北,扯着一把破锣嗓子霸着麦克风不放,早忘记今天晚上谁是主角。
包厢里空间小,人却挤了很多,酒气烟气混杂在一起,坐得时间久了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从包厢偷偷地溜了出去,跑到露台上透气,小波端着杯酒,夹着根烟也晃晃悠悠地从另一个包厢出来。他今天晚上被灌了不少,虽然自己强迫自己吐了两次,可仍旧走路打摆子。我笑叫他“鸭子”。(当年鸭子还没有另一个意思)
我趴在栏杆上吹风透气,他站了一会,却身子发软,索性顺在栏杆,滑坐到了地上,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说话,我们俩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问他如何考上的一中,他夹着烟笑,“你如何考上的一中,我就如何考上的一中。”
我想着自己那段时间朝七晚十二的刻苦,郁闷地叹气,“天下没有捷径吗?为什么非要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他正在喝酒,闻言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嗽着说:“这世上的事情能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就已经很幸运了!”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各怀心事地发着呆。
李哥领着几个人从大厅上来,正要进包厢,其中一个个子最矮的人看到我,和身边的人打了声招呼,匆匆过来,拉开玻璃门走向我,因为没有看到坐在地上的小波,他的步子又迈得急,被小波的腿一绊,摔到地上。小波有些醉了,没有道歉,反倒大笑起来。我也没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弯下身子想扶对方一把。
我那天为了臭美,没有戴眼镜,光线又昏暗,直到弯下身子去扶对方时,才看清楚是张骏,我的笑声立即卡在喉咙里,只有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他没扶我的手,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小波更乐,“琦琦,这小男孩是谁呀?”
我的脑袋仍然懵着,半晌没有回答,小波拽我的手,“他是谁?”
“我同学。”
小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地说:“别和他来往,这人不是个好东西。”
我笑起来,满心难言的惆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一半,人真是眼睛长在自己头上,只看见别人长得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好人这会应该在家里待着,而不是在这里灌酒抽烟。”
小波刚想说话,一个人从包厢里钻出来,跟发了羊角风一样,半裸着身子在楼道里来回狂奔,一面大叫“小波”,发现他站在这边,立即要奔过来,小波喃喃骂着,迎了上去。
我一个人从歌厅里出来,经过租书店时,进去租了两套琼瑶的书,回家去挑灯夜读。
琼瑶的小说没有让我的心情变好,反倒更加低落。第二天,什么书都看不进去,而我又没有朋友,只能去找小波玩。从乌贼那里拿到小波家的地址,直接寻到了小波家。
小波来开门时,光着膀子,上身满是汗,他见是我,有些愣,我看他没穿衣服,也很尴尬,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什么,他立即转身回屋子,套了件衣服,又出来。
他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身上没有和李哥、乌贼一样纹着刺青,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心里一安,好像那种打牌的时候,知道他和我是一家的感觉。
我们俩站在门口说话,我问他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他说他要干活,我以为是家务活,就说我可以等他,他打开门,让我进去。那个场面,我至今都历历在目。
客厅里空空荡荡,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显得客厅又大又空,空旷的客厅里却有两座蓝色的手套山。在两座山中间,放着一个板凳,显然,小波刚才就坐在这里。
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人应该都见过那种蓝色的绒布手套,干粗重活时专用的,我家里就有很多,是爸爸单位发的劳保,似乎当年很多单位都会发这种劳保,我爸去换液化气什么的时候会戴。
根据小波介绍,做这种手套分为两个大流程,首先机器会把整幅的绒布裁剪成手套的各个部件,然后人手用缝纫机将各个部件扎到一起,小波的妈妈此时就在阳台上,戴着口罩,埋头扎手套。
扎好的手套都是里面朝外的,小波的工作就是把他妈妈扎好的手套翻好,然后左右手配套后放在一起。
因为绒布手套有很多细绒毛,风一吹就会四处飘扬,所以天再热都不能开电风扇,屋子里很是闷热。(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家安空调)
我眼中肯定有震惊之色,小波的神情却很坦然,没什么局促不安,也没什么羞窘遮掩,找了个小板凳给我,自己又坐回两座小山中间开始翻手套,我把凳子挪到他对面,学着他的样子,和他一块翻手套。
两个人一边翻手套,一边聊天。我问他这些手套能挣多少钱,小波告诉我扎一双手套,他妈妈能挣一毛八分钱,前几年,一双手套只能挣一毛二分钱。
我心中关于手套的疑问已经都问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说话,小波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翻着手套,直到把山一样的手套翻完。
我出了一身的汗,连衣裙都贴在背上,小波也是一脑门子的汗,我干完了活,看着客厅中一座垒得整整齐齐的手套山,觉得特有成就感,冲着他乐,他也笑,和我说:“我请你去吃冰棒。”我点头。
出了门,风吹在身上,觉得无比舒服,第一次觉得风是如此可爱。我们一人拿着一根最便宜的冰棒,坐在河水旁,边吃冰棒,边享受着夕阳晚风。
干了半天活,出了一身汗,我的心情竟然莫名地好了起来。小波不管说什么,我都忍不住地想笑,小波看我笑,自己也笑。两个人用脚打着水,看谁的水花大,都努力想先弄湿对方,打得精疲力尽了,笑躺在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
石头被太阳晒了一天,仍然是烫的,我们的衣服却是湿的,一凉一暖间,只觉得无比惬意。小波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吹着口哨,走调走得我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吹得似乎是《康定情歌》,可在哗哗的水声、暖暖的微风中,一切都很贴合,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就弯弯地上翘。小波也笑,口哨声中带出了笑意,我和着他的口哨声,哼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呦……”
后来,乌贼告诉我,小波的爸爸是电工,在小波三年级的时候,他在维修电线的时候,被高压线电死,小波的母亲没有工作,从此靠打零工养活小波,期间卖过冰棍、摊过煎饼、去工地上筛过沙子,扎手套是他妈妈从事时间最长的一个职业。乌贼还说,小波的母亲神经不正常,要么几天不说话,和儿子都一句话不说,要么一说话就没完没了,拉着个陌生人都能边哭边说小波的爸爸,乌贼说话的时候,心有余悸,显然他就被拉住过。
我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似乎的确如此,小波的妈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小波出门前,和他妈妈打招呼,他妈妈连头都没有抬。
翻完手套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购买任何东西,都会下意识地把物价兑换成几双手套,比如一碗凉皮是五毛钱,我就想要三双手套,一碗牛肉面是两块,要扎十一双手套,而每次兑换后,我对花出去的钱就又多了几分慎重,会仔细考虑究竟该不该花,我的花钱习惯越来越简朴,我开始能理解几分小波对金钱的重视。
我的暑假非常清闲,小波的暑假非常忙碌,他在跟着李哥学习打理K歌厅的生意。李哥身边的人很多,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甚至时间都有远比小波适合的人,毕竟小波仍在上学,可不知道为什么李哥对小波一直很特别,他对其他人说话常会很不耐烦,有时候甚至会破口大骂对方长了一副猪脑,但对小波的问题从来都会耐心回答,不过小波很聪明,许多话不管李哥在什么场合说的,只要他说过,小波就会永远记住。
乌贼已经从技校毕业,没有去国营单位工作,开始正式跟着李哥做生意,李哥让他和小波一块打理K歌厅。乌贼年纪虽然比小波大,平常也似乎他是大哥的样子,可真有什么事情,都是小波拿主意。随着他们,我的主要活动场所,也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K歌厅。条件先进了不少,至少我在很多人还不知道徐克是谁的时候,已经看了不少他拍摄的电影,外加无数港台的黑帮片。周润发的小马哥风采倾倒了无数乌贼这样的小流氓们,他们常常穿得一身黑,戴着副墨镜,嘴里含着根牙签,扮深沉冷酷,唯恐走在大街上,人家不知道他们神经有毛病。
李哥自己倒是穿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唯恐人家看出他是一帮神经病的头。李哥看着自己的手下们,常常无奈地笑,口头禅是:“不要以为多看了两部香港黑帮电影,就以为自己可以混黑道。”
妖娆女正式做了乌贼的女朋友,乌贼有一次听到我在背后和小波嘀咕妖娆女,他听到我起的代号,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挺得意,觉得自个的马子就是很妖娆,索性弃了正名不用,真叫她“妖娆”。
我和妖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来二去也聊几句。我从她口中才知道李哥是进过牢房的,据说当年在道上也曾风头无量过,江湖老人们都以为他出来后,会想办法收复失地,可谁都没想到他这几年,竟然真规规矩矩做生意了,并且做得有声有色。我很好奇小波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在我心中能考上一中高中部的人,和李哥、乌贼不该是一路人,妖娆也不知道,只说小波打架特别厉害,出手特别狠,当年很多出来混的人都知道有个小波特能打。
如今的小波可真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我正听得发呆,妖娆看着我笑,“我听乌贼说,你打架也很毒,上次若不是李哥,你手上就要挂条人命了。”
我微笑,其实不是狠毒,而是义无反顾、不留退路,一半是情势所逼,一半是个人性格,只不过事情在外人眼中,就会渐渐地传变样了。忽然间明白了小波的狠,他三年级就没有了爸爸,妈妈又精神不正常,他根本没有退路,也不得不义无反顾。
六年级的暑假在很多人回忆中很绚烂,因为是一段旧生活的终结,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两个空挡间没有暑假作业,没有学习压力,有的就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玩、玩、玩!
我的回忆很平淡,只记得我和张骏的唯一一次见面,以及小波家的蓝色手套山,和他走调的口哨声。
十几年后,我在钱柜和一群朋友飙歌,被朋友点唱《康定情歌》,我笑哈哈地唱着唱着,眼前浮现出两座蓝色的手套山和那走调的口哨声,声音突然就哽咽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当初以为平淡的都不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