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天气渐渐凉了起来。从橱子里捡出外套，早晨穿上还好，中午之后就慢慢地热了起来，特别是骑车，原是不用着急的，也没谁催着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双脚又飞快地上下左右，恰似了我的脾气。

这些年来，我脾气的确是变了很多。我老婆有一次说我脖子后边多长了一根筋，一急眼就仰脖子，那架势就想找人干一架。这话说得我很尴尬，放在数年前就会冒火，我冒火她就会哑火，于是好几天都不想彼此说话。这种性格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倒是我三叔常常仰脖子，说话气很冲，差不多是四十五度斜仰着，一句话至少有一处停顿，然后那话锋就斜着冲了出去，刀过无痕。

跟大学同学聚了几次，都说我还年轻，跟当年一样，没大改；有几个学生来看我，见了面就感叹胡老师年轻英俊。有一次我翻开相册看十五年前的自己，才发现眉宇之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英气，奔着夕阳去了。感慨归感慨，我能坦然接受，就如同眼下的秋天，天高气爽，叶落草枯，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我给买书的朋友所写的一两句歪诗中，先是写烂了“清风明月”，最近又喜欢上了“秋风”，好像无风不成诗。比如，我也记不确，像什么“明月难言天涯苦，故借秋风满帝都”“把酒临风秋来早，满园菊香花无眠”云云，强说愁的架势昭昭然。每天的签名赠诗都是一口气下来的，下午四点半之前必须送出去，所以总是词穷露拙，却在潜意识里厚爱着秋风，不能不说已然到了中年，自是难解的微凉。再照镜子，看到的就不是英俊，里面一个中年的汉子，眉目之间咝咝的秋意。

我女儿上了高一之后，好像安分了不少。几次经过她的教室，看她安静地坐在前排，低头沉思或伏案疾书。每天晚自习放学，从楼上看她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就有几分疼惜心里氤氲着。前些日子默写《论语》，原句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五十、六十空着要填，她没背过，于是信笔写道：五十拼命，六十归西。她的老师说与我听，人笑得七荤八素，我也觉得可乐。笑过之后，背生凉气。

每年的中秋节之前，都是我很费脑筋的时候。反正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即便是我们闹脾气，我也从没借生气不给她过生日，每次都有礼物。礼物也不贵，鲜花送腻了就送巧克力，裙子买烦了就买短外套。我这个人不是那种善于浪漫的人，在熙攘的商场里打转，像娘们那样在裙子之间流连，我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每次都买得很快，差不多就行。

这一次给她买了一块手机，前后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她收到了自然是骂我一顿，说话之间却隐不住欣喜。她跟我说过好多次，不喜欢那种触屏的。表面上是因为她是个功能盲，情感里又是个恋旧的人，实际上是她舍不得花钱，就连买一件睡衣也要便宜的，我心里当然不是个滋味。不过，她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人。手机买到以后，她想听歌，就滑动屏幕选歌，好多次都因为不会滑，误点了歌曲，所以很是气恼，坐在沙发一角练习，却屡屡不得其法。女儿在旁边指点，已经气得哭天喊地，最后把老家的土话都急出来了。我说，你看看把咱闺女急成啥样了，基因都滚出来了。杨甜瓜就笑得很没素养，笑出眼泪来了。自此以后，我就叫她“杨点点”，她也没揍我，只是讪讪地傻笑。

那一天说起来，我忽然就意识到，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心里又是一恍的秋凉。

刚才她又打电话来说，又去网上看了胡大餐馆的麻辣蟹和烤鱼，已经馋得坐不稳了。

今天正是她的生日。

我原是不想写出来，甜瓜也多次说起：你写你自己的，别写我。好多人说：你看，胡老师又在得瑟幸福。说实话，我对得瑟还不是特别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我写出这些来，我心里的秋凉就温顺得多了。我和杨甜瓜的关系当然是夫妻，但不止这些，如果我和她能够成为朋友成为哥们，我觉得就可以得瑟了。

写这篇字之前，夜里下了一场雨，路上堆满了更多的叶子，被秋风吹起来，瑟瑟有声。我真的不是悲秋，我没那个闲心，我只是想起了晚上做的那个梦。梦里我对杨甜瓜说：秋天都来了，父亲母亲身体那么不好，可怎么秋收啊。说完我背起包裹就返回了故乡。醒来后，我很高兴，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还像以前一样，一个烧火，一个熬鱼，满屋都是秋刀鱼的香气。他们从未离开过，只要我想，他们就能出现。

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渴望能有一两个朋友，一壶酒一条鱼，慢慢饮着，慢慢聊着，夜慢慢深了，之后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坐着火车去赴约了，不知道那个汉江边的小城有没有人陪着我临风买醉，我们又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