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离大海只有三百米的样子，有一条土路扭扭捏捏地通向海边。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土路两边是清澈的水流，东侧还有常年漫流的泉水。泉水流入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夏天时常有甲鱼像贵族一样在岸边晒太阳，正如我们现在去三亚度假时的做派。水库边上是绿油油的玉米花生地，我的农民长辈正在那里锄田修地。这样的情景常常让我怀念，只可惜，十五年之后，水库被填平，盖起了一个冷藏厂，我们的三亚完蛋了，王八完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整天做梦发财的人。

现在的土路只剩下半截，另一半是水泥路，完全不像一条正经的路。那年海啸，海边的渔业公司被淹，土路两边一片汪洋。海水退去，没来得及撤退的海鱼海虾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据说有人背了一麻袋回家，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肚子撑破。靠近海边的地方，是一片片芦苇，秋风一起，白茫茫的云起云涌。后来我背熟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片美丽的芦苇塘却开进了挖掘机，灌进了碧蓝碧蓝的海水，所谓伊人，也就从此泡汤了。

我之所以从这条路开始回忆，是因为我每次过年返程都要经过这条南北路，在那里等车。等车的时间有时很长，我就一直看这条路，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俱是远远的恍若梦影。

童年是没有什么大事可以炫耀的，躲在荷叶下偷窥有财哥耍流氓也不是每人都可遇到，更何况，在三十岁以前，我还从未见过江南那么大的荷叶，我们这里的人耍流氓只能钻玉米地。从这个事实推断出去，我的童年如海边的天空一样无邪，不过是钓鱼、游泳、玩泥巴，而且我清晰记得，我曾用泥巴做过一支精美的五四手枪。

五四手枪做好以后，就要找些事情来用，常玩的不过是解放军抓特务。比如，我们假想一下有财哥就是个打入我军内部的狗特务，等他藏好以后，我们就发疯一样去找他，要狠狠地枪毙他。但有财哥很狡猾，经常藏在玉米地最深处，让我们浑身上下都被玉米叶子划得条条红印，最后还捉不住他。后来，我们改变了策略，分两路包抄，终于把他摁在黄泥汤里狠揍了一顿，而且一定要押着他恶狠狠枪毙他，他还要配合着脑袋一歪，啊地一声倒地闭眼，过去摸鼻息还不能出气，否则还要揍。所以那时候的有财哥经常憋得一脸通红，小鸡鸡都直愣愣的。

后来我们还是把有财哥给开除了，因为他没藏在玉米地，私自决定藏在麦垛里，身边还挎着一个小女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也不知道有财哥把她怎么了。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们都要凑在一起玩鞭炮。那时候穷，穷人家的孩子也最多得到一串一百响的鞭炮，小心拆下来，持一炷香，一个一个慢慢玩。玩的花样很多，把鞭炮放在雪堆里放，放在白菜里放，最操蛋的，自己先拉一坨屎，把鞭炮插上点上赶紧跑开。

自从有财哥被开除后，汗青就成了我们最喜欢的特务，每次做游戏他都很亢奋。点屎炮这事，汗青是拼死请命的，当时我们并不相信他。后来他哭着要做，我们也没办法。因为做事认真，一定要确认点着以后才跑开，所以汗青还没转过脸来就金光灿烂。

当然，我们也没放过莫小楼。这孩子做事邋遢，口袋上常常露出鞭炮的信子，被开除的有财哥神不知鬼不觉就给他点上了。

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在这条路上发生的。

有一年春节，我牵着女儿的手走过蜿蜒的小土路，走到荒凉寂静的海边。海边有几条孤单的渔船，天空飞过几只灰白的海鸥，声音像冬天的海水一样寂寞。我们爬上船，向天边望去；我们坐在甲板上，看清水里几条不知江湖深浅的小鱼游来游去。时间就在海风中流逝，蔚蓝的天空蔚蓝的大海被漂洗得干干净净。

有时我一个人回老家，也一定要到海边坐一坐看一看。我常常回忆起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奔向大海的情景，回忆起我们在茫茫海面划船垂钓的悠闲时光。

我和女儿从路上走过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自己光屁股的童年，而那时候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领着我的女儿表情严肃地经过这里。我告诉女儿，路西边那条浅浅的水沟在三十年前曾经住满了泥鳅，没事的时候我们就捉泥鳅。在海边捡拾贝壳的时候，我告诉她，那时候的海岸线很漂亮，各种各样的贝壳随便你捡。说着我就拿起一颗石子在海面上打出了五个水漂，我们一起玩了很长时间，最后在沙滩上写下了我老婆的名字扬长而去。

又一年春节，千里之外，我记忆深处的小路，蔚蓝而寂寞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