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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此情可待 |
梦里一直在妹妹家吃喝,那么多海鲜,啤酒也喝了好几瓶。我还跟妹妹说:等会儿我还要回家看妈妈。妹妹家离妈妈三四个村庄,也就七八里的样子。直到醒来我都没有回去,不知道妈妈在梦里是不是等得很辛苦。
给妈妈打电话,问:干什么呢?妈妈说:做营生。
做营生是方言,在我们老家单指绣花。每次打电话都是相同的回答,有时候我就半带责备半带玩笑地说:妈,又在做营生了?妈妈就只是笑。
从我记事起,妈妈就带领着一帮妇女徒弟做营生。绣花得用到一种工具,叫做撑子的——两三米长的圆木杆撑起一个长方形的刺绣区域。妈妈盘腿坐在炕上,俯在撑子上飞针走线。那时候我还小,没上学,是睡懒觉的年龄。我和妹妹躺在撑子下做梦,我的身边是妈妈蜷曲的腿,所以我的梦很安全很温暖。
母亲的腿会飞,村里人是这么讲的。母亲走路是我们村的风景,没见过那么轻盈嚣张的。后来我才明白,这其实应该叫做竞走,甩开胳膊碎步如飞,感觉两边的树和房屋哗哗地向后退。母亲在六十岁以前一直是这么走路的,高高昂着头,总是笑呵呵的。我有时就很纳闷,她怎么就那么多乐子呢?
无论贫穷、疾病、意外,微笑都一直是妈妈的招牌。
妈妈学会骑自行车以后出了一起车祸。那时,她刚刚掌握了这门复杂的技术,突发奇想,要骑车到相距20公里外去看她的妹妹。她决定的事情谁也别想阻拦。返程有一个大下坡,那时候的自行车都是脚刹,妈妈一时慌神,不知如何是好,任凭车子如野兽般向坡底冲去,最后一头扎到草垛上跌将下来,头上从此落下了病根。
妈妈说那块伤疤是天气预报,天不好它就疼,感觉那块皮肉一直忽闪忽闪。说完就笑起来,低下头非让我们好好查看一下。
春节回家时,我把这辆车子搬出来,带着老婆到超市给妈妈买秋梨膏。已经好几年没有骑这种笨重的脚刹车了,左冲右突,晃得老婆笑岔了气。当年妈妈骑它时的具体动作是这样的:一只手握车把行进,一只手把脚踏板扳到正中靠前的位置,左脚踏上,然后一阵小跑,撩起右腿,试验几次后终于跨上骏马,手忙脚乱一阵子,晃得路人晕头转向这才大功告成。下车也很惊险,有一次,我亲见她和车子一起倒在路边,她不是赶紧起来,却保持原姿势笑骂车子,真是匪夷所思。
这真是一辆快乐的车。
五一的时候我跟老婆说:我要骑车回家。老婆一昂头,脖子一伸:你神经病啊!我知道八百里路,对她来说显得有点恐怖。如果她是我,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要不是怕妈妈心疼,我是决计要慢慢走完这段路程的。
听妹妹说,妈妈好几次都过去了,身子都软了,幸亏爹会做人工呼吸。即便这样,好起来的妈妈也打趣地说:当时我就想,一闭眼一了百了,转念又想,我还是不能死。
妈有很多心事,她一直这么微笑着,好像心无挂碍。
我结婚的时候,没回老家,妈妈也没说什么,代表我爹来参加婚礼。离开家的时候,老两口把所有的钱都提出来了,总共就八千块钱。去的时候,爹千叮咛万嘱咐,实在要用钱了再拿出来。妈到了以后,见我连买床的钱都没有,二话不说,从衣服里面掏出这热乎乎的八千块钱来。听姨妈说,妈走的时候还是姨妈给买的车票。
这件事在我心头放了整整十五年,我从来都没跟老婆说过。
后来爹受伤,我告诉老婆要寄钱,她也是二话不说,当天就提出来五千块钱,说够不够?其实用不了那么多。
妈一直责备爹做事不小心,让孩子跟着掏钱,说挣钱都不容易!
妈一辈子都在责备爹。春节回家,妈说什么也要让我们带上花生油、媳妇饼。媳妇饼是我们那里的经典面食,只有结婚了才可以破费一下,因为很废料。和面不用水,全用鸡蛋,加大量的白糖花生油,在大铁锅里费劲地一个一个烙出来,有一股奇香。有时爹烙得有点糊了,妈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数落一顿,爹偶尔打游击呛几句。结婚还有一种面食,叫“抓个豆”,一个个的菱形小粒,用料和媳妇饼一样,不过是在锅里用油炒或炸。春节的时候,妈强迫爹给我女儿做,爹其实也愿意做,做好后笑嘻嘻端到孙女面前。
我后来在老婆面前还吹嘘说:知道萝卜丝虾酱不?干萝卜丝用豆面蒸出来,拌上香香的对虾酱;知道萝卜苗菜饼不?刚长起来的新嫩的萝卜苗,做成馅,用玉米面包起来,贴在大铁锅里蒸出来,金黄金黄的。
如果再做梦,我希望自己面前摆着金黄金黄的菜饼,从半夜吃到黎明。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要到海边走一走。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冬天的海是荒凉的,静默的;如果到了夏天,我就能脱了衣服下海游泳,或在海边独钓。我这么想,你就是坐火箭到了火星上,你的灵魂还是属于这里。也只有在这里,你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