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春柳满画楼

    满目皆春的时候，春就变得淡了，淡得有些空邈，似乎迷失到很远，心也悬于半空。

日日走过的村路，两旁是褪艳的樱花，树下自然落蕊陆离，如同一段不可俯拾的往事。往事搁置得久了，倦于开，疏于理，且随风去吧。

却不甘，理还乱。

小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博士后，在最有名的出版社工作，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先前就听大学同学后来做了南方某知名大学文学院副院长的焦某说，当年小叶读博士的时候，人一下子开朗起来。我倒是不这么想，她原本就是开朗的人，你知道的，读大学的时候，有很多熟悉的人你其实并不熟悉。站在我面前的小叶，丰腴健康阳光优雅。我的脑海里迅速作了对比。十几年前，她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一袭飘然的白裙，病弱的身体，真诚的笑意。事隔多年，花盛朵敷，大气而不失自然。

照相的时候，霞说我们太拘谨。她就作出了猛扑过来的动作，我则很无聊地闪躲，虚伪得有些龌龊了。于是，结结实实抱着她，立此存念。

记得较早的一次在济南的聚会，难舍难分。那次我拥抱了丽。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很远，所以我觉得可能以后很少机会再聚。关于丽，等一会儿再说。

小叶给我带了一本新出版的《海子全集》，我后来放在床头常常翻着。

大学时，小叶是唯一一个通读我手抄本诗集的人，也读过我的闷骚小说《燕归匆匆》。这篇鸳鸯蝴蝶派的校园小说毕业时被我随手扔在宿舍的壁橱里，从此绝矣。

事实上，我是非常喜欢和小叶待在一起的。

大学的时候，东子大概是得了肝炎病，在学校医院住院。小叶常常去护理，那时候她就穿着一身白裙。我们去陪东子说笑，小叶那时候好像不是特别开朗，自己身体又不好，一直默默地关心着东子，直到他出院。工作十几年之后，我终于寻到了东子的电话，他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调子，说忙，一会儿给我回话。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律师，到北京去处理事务。我想，无论如何忙，应该去看看小叶。

小叶多次邀请我去北京玩。她自己很忙，常到全国各地作报告。她到山东作报告的时候，我没赶上去听。我看着她给我发过来的报告文件，就一边想象，然后会心一笑。

我参加了很多毕业后的聚会，都是高兴的，与小叶的聚会却唯独不同。

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好像慢慢打开了一些。

小叶和彤一直很好，也经常联系。彤结婚后也有些变化，我说不好。我看了她到埃及旅行的照片文字，知道她对旅行也不甚了了。我有些诧异，但沉静淡然也不错。彤从埃及回来，带给小叶很多礼物，小叶在网上很得意地晒出来，我心里就热起来。毕业很多年了，想念是自然的，聚会是兴奋的，能天涯若比邻的大概不多。我们这帮同学都是四十左右的人，二三十年的聚聚散散吧，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肯定很少出门了，即便能偶尔到了那个城市，他乡遇故知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吧。

思绪到了这里，我就打算试着走回那个年代。

关于这段记忆，其实是美好的。在我二十年前开始的写作集里，我分三次记录了这次旅行。

后来我总结了自己的人生教训。我之所以在大学没有恋爱成功，有几个原因：身高、家庭、前途，但更重要的是，那时的我是一个很无用也很无趣的人，怀抱济苍生的可笑理想，整天写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有关这次旅行的文字，我中间有两句诗：“我在碑文里流浪，碑文在绿叶中飘浮。”你从这两句恐怖的诗句里就可以想见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可恨与无趣。

我们相伴去旅行的是七个人，选择的地点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就是孔林、少昊陵，都是些世代相传的大坟场。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没人反对过。也许只能这么解释：只要在一起玩，哪里是无所谓的。

七个人（四男三女），四辆自行车，你来分配一下，肯定会有一个男同学自己骑车。我带的不是小叶，是丽，那时候就这么随机配对了。我说过，丽很漂亮。后来和英子聚会的时候，英子就取笑我们男同学，说男人只会记住漂亮女生，比如丽，小叶，当时英子就是这么举例的。我没有多加反对，只是会意地傻笑。后来我想了想，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我的本子里，记录着我的好友也是当时的同行者川子的一句话：我们只是赶路者。假如这个记录属实的话，就能很准确地说明当时我们的旅行气氛多少有点放不开，这肯定不是男生的意思，更不是女生的意思，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正好是雨天，坐在后车座上的丽说：“早晨起来天气还那么好呢！”说这话的时候，她是为我打着伞的，然后她又说起很多可笑的事情来了。从学校出发的时候，丽还不大情愿地坐上我的车，这我看得出来。可笑的是，回到学校以后我还写了一点文字，借用了余光中的句子“雨中，你走来，像一首小令”来想象丽，由此你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我多少有点神经质。那天，大家都慢慢松开了一些，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行酒令，罚茶水，喝啤酒，都兴高采烈的。拍照时，丽也极不情愿地和我照了一个合影。后来我把这张照片拿回了老家，母亲笑咪咪问我：“是你媳妇吧？”我说不是，她还不信。

所以，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比如写到这里，我也分不清到底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总感觉有一样东西在中间横着，也许只是一道小小的篱笆。如果你硬要用爱情来解释，篱笆很可能变成墙。我与丽在济南的分别，分别时感慨万千的拥抱，在此可以做个了结。

记忆最深的就是彤。虽然是雨天，但她脱了鞋袜，嘻嘻哈哈去爬少昊陵。少昊陵有点像埃及的金字塔，四周都是石头砌成的，很光滑，不好爬。我不知道彤站在埃及金字塔前，有没有联想起从前，并忽然产生要爬埃及金字塔的强烈欲望。那时候，小叶和彤的关系就非常好，一路嬉闹打趣，这感染了很多男生。民和峰就钻到草地里采了一束灿烂的黄花送给她俩。现在想想，是应该扔掉的，在那样的一个陵地，还采了黄色的花。那时的情感就这样，单纯，阳光，透明。

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人，你可能早已发现，我现在回忆的都是和女生的交往。这正是我要说明的。的确，在结婚工作多年以后，忽然又聚到一起，心里涌动的情感非常复杂。尽管我们可能都感觉到了那道无形的篱笆，但我不想让它留在那里。当没有爱情非要扯出爱情的时候，你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当喜欢一个人而又莫名其妙地遮掩时，你同样什么都得不到。干干净净的喜欢，有什么不好！接着，你会发现，不仅如此，夫妻之间，同事朋友之间，也渐渐多了许多这样的篱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很没意思。

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终于在庸俗的生活中建了这么一栋画楼。有了它，春花春柳才开始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