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十年前，单位组织旅游，由济南飞抵武汉，再顺流而下去九江，由九江南下江西各地，遍访名胜，返程火车，享受着海陆空的待遇。

同行的大概四十人，一路吵吵嚷嚷，亢奋异常，有点陈奂生上城的意思，也颇像鬼子进村扫荡。不到一个小时的航程，中间有个午餐。空姐袅袅娜娜地来去，引得我们这帮农民直勾勾看着，双眼不胜酸疼，而空姐始终高挑挑地笑而不乱。午餐是简单的米饭、鱼、炒菜，却让这帮第一次坐飞机的乡下人吧嗒吧嗒吃得香，一边吃一边哼哼唧唧的。

其中一个李某，上嘴唇下嘴唇像打击乐里的两个光光铙，吧嗒得山响，俨然五星级享受。小小一盒饭，吃得满嘴油漉漉，余下的湿巾、饼干、小零食，左看看右瞧瞧，没舍得消费，悉数收入囊中，大概是回家给儿子，到时候他会说：儿子，这是你爹我在飞机上的待遇，你尝尝，再用湿巾抹抹嘴。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天天坐大飞机，天天吃盒饭。

像他这么大的块头，一盒小小的米饭显然不够。他于是叫来空姐：再来一盒，嗯，没吃饱，再来一盒。空姐笑道：先生稍等。机上的人都笑了。接下来要喝饮料，李某近水楼台，先要了一杯可乐，一饮而进，又伸出杯子。空姐又倒满，笑盈盈递给他。他一仰脖子又光光地将杯子伸出老远，但空姐已走远。他的目光一直尾随着，随时准备伸出那只杯子。空姐返回时，李某要了一杯热咖啡，很狰狞地下肚，忍着烫高举着那个无敌的杯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也让空姐续了半杯咖啡。

喝完一杯茶的李某开始参观厕所，半天的功夫，晃着回来，笑呵呵说道：挺干净的，还有洗手液，就是窄了点，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塞了进去。天知道他在厕所的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对洗手液或者手纸动过什么手脚，反正我知道他离开宾馆的时候一般是一扫光。

我们这一群土匪一路上扫荡抢劫，每顿饭都像来了一帮饿死鬼。常常是上一个菜就光一个，最后连小碟子都干干净净。更早的一次旅游，坐汽车，晃晃悠悠地过唐山，上天津，进秦皇岛，一进饭店就要求人家免费上稀饭，上大蒜，上咸菜；吃饱喝足，一人抱一个大水壶装人家的热水，一桶一桶的。在抚顺的时候，逛海鲜市场，免费品尝，有人在里面来来回回转了三趟，出门时拍着肚皮说：饱了。

我常听他们说起一个姓赵的老师，到饭店吃饭，里面有免费的绿豆汤。他问人家：水里面的豆子花钱不？人家说也免费，他无耻地说：那就上一碗豆吧。

去年我组织三四十人下江南，启程前，旅行社的人特别叮嘱我：不要跟人家讲你们是老师。我笑了笑，并没有质问他。我深知老师旅游名声在外，他们一般不买东西，但吃饭个顶个，吃不了还要兜着走，接了这样的团，对没有工资的导游来说，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以前单位里的热水是随便打的，有人就买来一个特大号的铁皮桶，一趟又一趟往家里搬。我问：能用这么多吗？答曰：洗头，洗脚，洗碗，洗衣服，实在用不了了，还可以冲厕所嘛！说也奇怪，以前我是很鄙夷这些人的，时间长了，也不由自主沾了点小人气。比如，在家吃饭我一般能吃一个半馒头，馒头也不大。公家管饭，破天荒吃了四大块油饼，三个大蒸包和半块馒头，最后还狠狠心喝了两碗紫菜汤，起来不敢直着腰走路。有个别同志更不要脸，连假期都要在办公室度过，有时还熬夜，领导经常表扬他无私奉献。他私下里说：在家上网，太费电了。

他们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沾点小便宜就能高兴地放响屁，自始至终津津于这种小情调的生活。我印象极深的一次是从武汉坐船，马某纠集了一帮人等，在船上吃武昌鱼，用大腕喝啤酒，在船边对着长江撒尿，还唱诗一般喊着：走过南闯过北，在长江里尿过尿（sui）。

住宅小区的楼下是一片空地，早被一群人开出来种菜了，起早贪黑，清理土壤中的石子，从豆腐房要来豆渣，从远处拉过来好土，搅拌，整得小地像模像样。我们用的井水免费，他们就买来几十米长的塑料管子，从窗口蜿蜒逶迤地顺到地里，可着劲地浇地。每年春夏时节，瓜果飘香，蜂飞蝶舞，还有高高的向日葵。晚上，他们围坐在菜园周围，一边啃着黄瓜，一边高声阔论。男人们孩子们则一窝窝摆好桌凳，路灯下打扑克，观者如堵，笑声喧天，一直酣战到深夜。后来单位里冒充物业吓唬他们要整治，下通知收菜还地。群众们闻而不听，继续浇水，继续种菜。秋收之后，单位派人毁了菜地，种上花草。第二年春天，花草几乎销声匿迹，树倒是多了起来，密密的石榴，间作一畦一畦的蔬菜。

我们这里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说淄博人到北京吃饭，上来一条鲤鱼，吃完鱼肉后要求厨师砸汤，就是用刀背将鱼拍烂，回锅做成鱼汤，放糖、醋、胡椒，末了打一个鸡蛋花，很好喝的下酒菜。一听要砸汤，厨师笑了：吃饭的一定是淄博人。过了一会儿，鱼汤喝光了，又端到厨房要求再砸一碗。厨子哈哈大笑：吃饭的是俺淄博的老乡——博山人。博山人会做饭，连鱼骨头都剩不下，吃得很有名堂。十几分钟后，又端回厨房，要求第三次砸汤。厨子大惊失色：俺得赶紧出去，俺爹来了！

二两花生米，三两猪头肉，半斤老白干，这就是小生活。小人物，小生活，小情调，这就是“小三”的幸福生活。谁又能断言上流社会的生活就一定幸福呢？反正，过着小生活的那帮家伙，大部分时间都不要脸地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