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在我的《旧衣新衣》后评论道：那时候捉虱子真是一种乐趣。我理解他的怀旧和审美，却暗笑他在这句评论后加了两个字：哈哈。哈哈，是自嘲，意思是说他现在好像已经很讲卫生了，但也不完全，还有一点旧迹，也怀恋，这让人很怀疑他两个月里是否洗过脚。

很多洁癖者当然会觉得恶心。倘若真那么实验一次，弄得虱子噼里啪啦响，恐伊会失眠。像汗青这样从苦日子过来的人，没这些富贵病。生活里比这个恶心的事体多了去，但每一件都有唯美之处。我亲见很多异癖者，堂皇的在众人前掏鼻孔，掏一点就用拇指搓着食指中指成小泥丸，随意撒在旁侧，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置身事外，完全不把面前的人当回事。有时掏着掏着，还扯出“剪不断理还乱”的长丝，这才不好意思地眼睛上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在随便的哪处。虽然我们胃很受不了，但他已然陶醉其中，不知身在何处，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剔牙抠脚丫子比这个更甚，照顾大家起见，不一一摆上桌来。

审美是一种经历，是情感，是思想，是做派，也是生活观。莫然很怀念他家乡高密的往事，连干粪便的气息都隐隐约约弥漫着思恋的气场。张爱玲对她寓居的环境也津津乐道，她能从汽车的喧扰、焚烟的泪呛、油漆的毒气中特别感受到生活的质地。这就好像一团乱沙的现状，张爱玲独有披沙拣金的眼力，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观美好的人生态度呢？她说：短的是人生，长的是伤痛。我们很难操控人生长短，也不会预防那些必然的伤痛，但我们可以留住无所不在的快意。这就不像在说习惯了，而是说生存的智慧。

我们的生活里，有趣的事太多了。菜市场里，精打细算的主妇嗑净了芹菜根上的泥土，将白菜的死叶子择掉，虽然招了菜农的白眼，少算了几毛钱还是挺开心的，就像发了横财一样。坐在路边卖烤地瓜的老人胡子都烤熟成烟灰色，脸膛也像烤熟的地瓜皮，所以那些烤地瓜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他养的一帮孩子。无所事事的小混混炸着一头乱发，手指端插在牛仔裤里，左晃右摆一路斜着过来了，两条腿罗圈着，姿态很像变形金刚的玩具腿。一个穿黄背心的环卫老人，每天收集整个街道诗意的叶子；树眼巴巴看着他拉走自己的书稿。蹬高筒靴的女人目不斜视当当当当敲过一条街，感觉全世界的男人都刷刷刷刷看着她。

有趣就是最好的生活。但人往往心气高，不屑于琐碎细粉的常规。我常见趋众的文字里罗列了贵族气浓重的东西，从名车到名装，从饕餮盛宴到巨额家产，由表及里俗气得很。电视里也成年累月演绎着贵族的悲欢离合，从里到外透着虚假。但也赚了不少世人的眼泪，可见我们骨子里还是俗不可耐的，眼泪越来越贬值了。最为惊悚的当然是诸如某大电视台的煽情晚会，明目张胆弄虚作假。据说某主持人被周润发涮了一把，连节目剪辑都有些困难了，实在是大快人心还嫌不过瘾。这些都叫做戏，主持人当然是一个不合格的戏子，恶心地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不必愤怒，全当看猴戏了。审丑很快乐，属于有趣味的事。

日子琐琐碎碎，像剁细的饺子馅。以前吃水饺，一口一个，很过瘾的样子。后来发觉，慢慢嚼，一边嚼一边看里面的红红翠翠，有闲心的话还会联想到大片翠绿的韭菜地、翠绿的阳光和细慢懒散的岁月。孩子这方面挺有天赋。我的小外甥吃饭时基本用手，有时还把嚼的东西吐出来端详，又放进嘴里欣欣然。看他的样子，每一顿饭都是享受，而我们却时常觉得索然无味。孩子有时无聊，搬出一大堆玩具，跟它们说话，拍拍这个，揍揍那个，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快意得一塌糊涂，让我很仰慕。他们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便是既便宜又有趣的生活，只可惜长大后再也不会这么傻里傻气。

所以我经常会不由自主怀念起贫穷的日子，想起来，心里就落满了细碎的阳光，感觉年龄也小了，偶尔还像个孩子。我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我无法像守财奴那样全部收集起来，但我至少会在现实中尽可能多地去感受，这好像就是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