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夜，朗月满室，照得心也空明一片，无悲无喜，卓然而不尘。

这仿佛是喧嚣的人生中的一个空隙，一个广场，一个孤独的湖泊。

心如止水，今夜如斯。

记不清多少次忽然走进这样的境地：清音袅袅，身轻如燕，另一个生命从尘世的肉体上飘曳而出，可大可小，可实可虚，无拘无束，畅然游于天地间。如今回想，那样一个孤独而傲慢的灵魂该身着粗布青衣，蹑浪穿林，击节啸歌，与明月同行。这时候，是不该有红颜相伴的，也许还不能有酒。

在我的一生中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情景。清风明月的夜，躺在草垫上，姥爷拿扇子为我驱赶蚊虫。那时的我该是半梦半醒的，这很好，暂时和世俗世界拉开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孩子的心没长大后的复杂，只是单纯安然地享受着这片人生中难得的空场。白天的喧闹和争执都可以暂去了无痕，幻觉中又能变成自在的鸟儿飞来飞去。当时决然不会想到这仿佛就是神仙的境界。沉咏在半实半虚的世界里，听大人断断续续的家常像花瓣一样从半空轻撒下来，落满了月光下的空地，直到完全睡熟，全然不觉地被姥爷背回去。

懂了人世的烦恼之后，如此清澈的境界好像颇难际会。一般是偶然的静谧中，抱着一种心思打开一道门，求得暂时的规避和欲想。比如，恋爱那会儿，在老家狭窄的土炕上，望着秋天高远的碧透的天空，将爱人的照片看了又看，抱在胸前，想入非非。这时的树叶开始慢慢落下，偶尔一片飘进窗内，落到枕旁，就在上面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当然，这样的浪漫还只是心血来潮，更多的时候，抱琴独唱，嘶哑的声音从窗户出去，在清爽的空旷的秋天里独行。或者躺在那里，百无聊赖，看看书，写几个蝇头小字，间或在一个红色的本子上写满诗句，怡然自乐。

写诗的日子是孤独而快乐的，至今我依然向往当时的幼稚。那时，大学里都忙着谈恋爱约会，我开化得晚，心里也想，但更执著于看书写诗弹琴疯玩。诗当然写得不好，这与快乐丝毫没有关系。有时是在自己的床铺上，放飞思绪，在自编的假想的境界里乱来，竟也写满了一本。有时来了一阵傻劲，带着干粮，拿着一个破砖头似的录音机，带着一个本子一支笔就出发了。当时大学的南面有一个叫南沙河的地方，是男女学生约会的场所。我也掺和进来，但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找一处暖和的草坡，面对着太阳躺下。耳边是浪漫的钢琴曲，身旁是初春的草芽和虫子们，我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那种孤独美好的境界里，身体散漫着，思绪缥缈着，大概这就是一种孤独的自由吧。那时还在草坡上写了一些诗句，属于现场写生，原生态的笨拙，现在来读依然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人是需要孤独的，这是对疲惫生命的放生。这一点，在参加工作若干年之后，感受特别强烈。但时间被俗务占有，只好挤出那么一点时间，骑着破自行车，在春天秋天的野外穿梭。我仿佛有这样的渴望，一定要让身体疲惫到忘却烦恼的程度，这样，精神才可以慢慢靠近自由。在自行车上的灵魂，是不需要复杂的推理和铺垫的，能迅速地澄清。只一个人，只一门心思骑下去，能到哪里到哪里。休息的时候，置身于陌生的野外，没有了青年时的诗情，但依然有宁静的感受，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

平时大多是在睡觉前，就像今夜，可以轻松地进入到幽静的精神之所，将白天的烦恼忧虑一股脑儿删除，默默在空明淡渺的世界里放步，与宁静为邻，与灵魂独对，于是成了一棵树，一尾鱼，一片月光。这是对本我的渴望，是对生命本质的坚守，没有一种美可与之相比。这时的孤独，可以放慢生命的速度，可以发酵那些质朴的粮食，酿成酒。人生总有这样的空隙来寄存孤独和宁静，来清除精神中的垃圾，让自己在某一个时刻保持初生儿的状态，触摸生命的质地，陶然于生命的美好。

夜光朗照着。我不愿离开这幽秘之所，不愿沉入睡眠。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我要再放慢它的速度，直到多少年以后，变成宁静的月光或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