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的雪终于赶在冬至到来之前落了下来。

窗外是预想中的茫茫。

而我却失去了赏雪的雅兴，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哲学论调。

我偏居的小城当属古齐国所在地，至今仍可找到历史遗迹。不过，大部分已经随时间湮灭，只好造些假象，谓之当年故国云云。齐国尚武重商，所以，至今铜臭弥漫、你死我活，倒也合乎潮流，对得起祖宗。当地的经济在山东省顶多算个中流，但架子却很大，当官的也很会做官，据说几个上任都被省里或中央征调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地的教育一塌糊涂，学校里弥漫着厌学的雾瘴。有人开玩笑说，因为蒲松龄是个落榜生。但能写出蒲松龄那样小说的人却没有一个，足见说话人的嘴脸。

我要说的气候也许与这个不无关系。我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一想起来除了感叹时光如梭，就是佩服自己的耐力。这个小城，是鲁中平原的中心，四通八达，人情诡谲。我先前到过鲁国故地孟子家乡邹城市，那里和善的笑脸和淳朴的乡风给我影响最深。当时经济也不好，但早晨在油条摊点早餐，豆汁是免费的，咸菜是免费的。先前在孔子家乡曲阜吃过一碗面条，海碗，冒尖的面上卧着两个煎鸡蛋，只要一块五。当然，这是十五年前的事，现在肯定附庸了高雅。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对这个小城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始终以外乡人自居。这里，连年空气污浊，对健康很不利。但当地的领导很有雄心，曾经励精图治，要申报卫生城，成了一时笑谈。这很容易让我想起故乡的气候：碧空万里，清风徐徐，面朝大海，众生欢乐。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貌似繁荣的小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大雪了，只是在我刚工作的那一年，算是上天开恩，雪没脚踝。于是空气更加干燥，人情更加浮躁。一到换季的当口，医院药房挤满了人。我的女儿因为天生柔弱，也一次不落地跟了潮流。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一下，说说我家乡的雪。

记忆深刻的是一次上晚自习。从学校到我家大约三里路程，其间要经过沟沟坎坎的阻碍。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雪，迷蒙一片，根本看不清道路。我摸索着艰难前行，在离家半里路的地方被一道高高的堰坝挡住。刚刚爬上顶端，因为雪厚，没有可抓的树根，又滚到坝底，如是者三。那时我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自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孤独和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对父母的埋怨，没有对天气的咒骂，只剩下美好。这就是真正的冬天，我喜欢有大雪覆盖的冬天。

按理说，我应该对眼前的这场雪表现出惊喜才对，毕竟等了十几年，才有了像样的一场雪。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不再像孩子那样没有城府地惊呼。也或许我的耐力终于修成了正果，除了钱不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这时候，就难免一丝悲哀，渐渐扩展开，压得喉咙发紧。于是我决定出去，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好。这时，雪正大，纷纷扬扬，加上风的助阵，真是寸步难行。风夹带着雪粉直往脖子里灌，眼睛睁不开，车子踉踉跄跄。我还是努力跋涉，因为要到银行还贷款。

像我这种戴眼镜的人最怕恶劣的雨雪天气。不一会儿，镜片就模糊了；再一会儿，结了一层薄冰。我几乎是摸索着前行，还要掌握好车把，但是心里却渐渐晴朗了。

出了银行，没有注意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一个惊险的一本，从台上跌到台下，半边胳膊屁股着地。爬起来，在几个银行女人的讪笑下拍打着身上的雪，才终于有点还阳的阵醒。

不下雪的冬天不是真正的冬天，不摔跤的冬天也不算是完美的冬天。以前见过骑车的跌得四仰八叉，就会喜形于色。那次我小姨来，刚一下车，就在我面前表演了大劈叉的功夫，她自己非但不懊恼，还依然保持了优美的动作大笑不止。我觉得，这样的冬天才有味道。类似的事情还有堆雪人。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都要堆一个，用树枝或萝卜白菜装饰起来，头上顶一叶破草帽，这样才能感受到冬天的美生活的乐。打雪仗是最孩子化的游戏，大人一样可以玩。和学生在操场扫雪，就很遗憾没有学生扔过一个大雪球。晚上陪女儿回家，趁她不注意，一个雪球砸过去，于是我也被痛打。冬天该是这个味道。不但如此，我们还应该在雪地上打滚，好吧，我这就去试试。

可惜的是，到我写完这篇啰里啰唆的文字，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了生活的狼藉和肮脏。所以说，机会稍纵即逝，不知道下一场雪什么时候来。窗外，孩子们仍然在残雪中追逐打闹，笑语喧喧。我想，一定有很多孩子被砸得半死，这个被砸的孩子是多么幸运，今晚他一定会有一个快乐的梦。

下雪了，世界一片圣洁。不再看得清田野的喘息、道路的疲倦、墙角的怨声载道。上天让富贵和贫穷共享圣洁的哈达，让美丽和丑陋都暂时藏起了名片，众庶平等，万物平身。我虽然也想往着这样的世界，心里清楚，那只是障眼法，只能算作逃避。我尽管对小城的一切腹诽得很，但还要继续生活，在并不干净的世界扫出一块地来，等待那离地三尺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