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吾师 

农村长大的孩子，天生的土腥味，也就喜欢泥土一样的老师。老师一个又一个，在眼前呢，仿佛就是家后面山坡上许多土生土长的并不高大但很结实很亲切的树，他们和树站在一起，是最恰到好处的搭配。

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对我最疼爱的那个老师。他长得高大，我们家乡的说法是驴高马大；仪表堂堂，嗓音洪亮，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能威慑一大片小毛贼的那种。他姓王，他的名字我还记得很清楚，如今据说作了中心校的校长，也成了我外甥的老师。他对我的印象并不很好，大抵因为我做错了那件最重要的事。

要选拔口算最好的学生，我当然是第一人选。不巧的是，当王老师把我叫到教桌前的时候，我正憋着汪汪一泡尿。大概我的脸也很红，王老师会不会认为我是被那密密麻麻的口算题憋的。我的下肢明显哆嗦，但那时我小啊，又是这样严厉的老师，只好硬憋。只见面前白茫茫的一张口算卡，什么也看不到，一句话也说不出。王老师显然很生气，口气也有些失望，怎么说我也是他挑选出来的啊。我已经到了无法再憋下去的境地，情急之下，嗷的一声，估计吓王老师和底下的同学一大跳。我说：我要尿尿，我憋不住了。老师说，你算完了再去撒尿。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大脑一片空白，像兔子一样跑出教室，一路飞窜。遗憾的是，厕所太远了，而我又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也就是听话的那种，向来如此。可想而知，半路上就尿完了，湿漉漉地回去。

重新站到老师面前时，我显然如释重负，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撒一泡尿更为爽快的事。但是我又不得不面对老师铁青的脸。现在分析起来，那叫师道尊严。我也仿佛做错了事，乖乖站着不说话，最后老师大手一挥：你回去吧。就此结束了我梦想的口算选拔，我很是失望了一阵。后来，老师对我态度好像有所改变，有一次竟然骂了我两句，我哭哭啼啼被班主任带到办公室。我那时才上五年级，所幸的是，我没有给王老师丢脸，升初中时，我考到了全乡第三，我想老师该是高兴的吧，他只是没有当面跟我说过什么。

我并不恨王老师，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老师，像这样泥土般的老师，连一个恨的想法都不可能出现。王老师上课很好，我喜欢听，即便落选之后也是这样的。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他的形象便是：穿着短裤汗衫，打赤脚，一边讲题一边把手探进汗衫搓灰。我那时很纳闷他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灰垢，一节课能搓那么多灰球，搓一个，弹一个，有一次，竟然弹到了前排学生的课本上，据那个同学观察，灰球是椭圆形的，还闪着贼光。

我们现在要求的教师必须是仪表干净整洁的，别说搓灰了，打赤脚穿拖鞋也是不允许的，认为这样太不庄重。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认为我的王老师有什么不庄重的地方，他的自然洒脱一直是我的榜样。现在的很多老师整天打着领带，俨然学者或者受人尊重的人。但是我从不看皮，皮囊下的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师道尊严不是靠装扮装出来的。我自己当了老师后，也不太注重仪表，也经常被领导暗示或者被看见的人耻笑。有一次，被一个家长看到，说我上课，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讲桌底下用脚玩凉鞋。我只是笑笑，以后注意了不少。

那一次被王老师批评后，我就被班主任周老师带到办公室。周老师是一位很漂亮很年轻的女教师，像妈妈一样的女教师，因为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替我擦掉满脸的泪水，还说着那样温柔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被老师爱抚，她的手的大小，她的手的温度，甚至那很小的疼爱的动作，我都一直珍藏着，这个晚上，想起来还是有现场版的激动。周老师讲的课我早已忘掉，但是她慈爱的眼神和会说话的手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

说到周老师的慈爱，很容易让我想到另一位作风相反却依然慈爱的老师。她虽然也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但是动不动就打学生，出手也狠。她没有打过我，因为我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心眼也好，更是老师的学习宝贝。大概全班除了我她都打过吧，比如我的同桌海洋。今年春节回家，在超市见到海洋。他也一样的高兴，非要拉着我到他家里坐坐，喝两盅。我当时看着他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威武的身材，心里就窃笑：老师当年那么收拾他，竟然长得比我还壮实！老师总是拿着她的凛然的寒光闪闪的教鞭，经常会重重落到谁的头上，无数次落到海洋的头上。海洋的头是经受过磨难的，除了教鞭的铁头功的训练，还经常被拉到教室后面，用来撞墙。我不敢回头，耳边只听到轰轰的响，还有海洋的抽泣声。老师对我发脾气只有两次，一次掰断了我的崭新的钢笔，一次把我们全班都撵回家，然后一家又一家去请回来。

春节回家也经常可以看到这位老师，是同村的，我依然叫老师，她也依然的冷峻。我也从未觉得她法西斯，一致认为是应该那么做的，只是稍微有一点狠。我想海洋也不会把她当仇人记恨一辈子的，见了面也该是笑嘻嘻叫老师的吧。

老师当然是不能打人的，现在的我就是这样，这是职业道德。我奇怪我们那时候倒是认为老师打人是理所当然，就像父母打孩子一样。家长也不到学校去找，回家还要在孩子的屁股上添两巴掌。现在的孩子打不得，也只有傻瓜老师才动手。教育不了就不教育，反正我照常领我的工资，看起来倒非常地不像老师。那时候的老师，工资低得可怜，但都责任心极强。我好像一直没有看到这样的老师，特别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大概时代变了，观念变了，人也聪明了许多吧。

想起这些老师，我感到一阵阵的暖流。他们像一棵永远不倒的树，屹立在我童年的生活里。我爱我师，我不爱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