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炎热。洗完澡，清清爽爽。仰面躺着，看天花板。妻在一边，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平静而怡然。卧室的窗子是开着的，看不到星光，风也停在很远的远方。转身看到那把麦秸扇，仿佛摁动了一个机关，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让妻子摘下耳机，必须的，听我说清风明月。

那时多小啊，还要姥爷背着。曾经在大连盖过大楼的姥爷，好久不做木匠了，替生产队看护一片庄稼，主要是谷子。姥爷话很少，吃完早饭后领着我的小手去地里的草棚。那时空气很干净，早晨的草尖还凝结着透明的水珠。我们就踏着有水珠的荒草，让朝霞照着我们的后背，穿过一片又一片玉米地、花生地。草棚很简陋，用几根木头搭成，头上戴着草帽，里面铺着草苫子，躺在上面的惬意至今可感，很简陋的快乐。草棚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谷子地，地里插了装模作样的稻草人，稻草人上面是唱歌的麻雀。那时麻雀的确很多，成群成伙地从四面八方聚来，一头扎进谷子地，叽叽喳喳一片。我按照姥爷的吩咐，用一个顶端劈开的槐条枝夹上小石子，用力朝贪嘴的麻雀们甩去，轰的一声，小捣蛋们四散奔逃。我咧开嘴大笑，姥爷眯着眼抽着烟袋嘴角安详。麻雀重新来，又一头扎进地里，我又用力甩石子，又是轰的一声逃开。姥爷躺在草苫子上，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甩了几次，胳膊有点酸，凑到姥爷跟前，端详着他尖瘦的下巴。

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等姥爷起身去地里，偷来一堆鲜嫩的花生，也不说话，看我贪婪地吃，看我小手里、指甲里都是新鲜的香香的泥土，看我嘴角流着白色的汁液。我对姥爷笑，姥爷摸摸我的头。姥爷自己不吃，只是预先留了一小把，等回家后给小姨。小姨那时还没出嫁，也算是贪嘴的麻雀，姥爷很疼她。吃够了花生，姥爷又到玉米地里掰下一根鲜绿的玉米秸秆，剥掉外面的长叶，递给我当甘蔗吃，特别甜，特别甜。太阳渐渐西斜时，就不管麻雀了，被姥爷领着回家，背后是玫红的晚霞。累了姥爷就背我，慢慢地走。姥爷个头不高，我趴在他的背上，安全而享受，当时就想，这样一直背下去该多好啊。

其实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还不是白昼，而是夜晚，是满天的星，是姥爷的那把蒲扇。那时没有电灯，更没有收音机和电视，但日子一点儿都不乏味。晚饭后，大人们都聚集到高高的北道，领着孩子，拿着一卷草苫子。草苫子是用麦秸扎成的，有一股麦子的清香味。草苫子铺好，大人们都坐在角上，让孩子躺在中央。大人们一边唠家常一边挥动着扇子，为孩子们驱赶蚊虫。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现在的我仍然清晰储存着那种幸福感。躺在姥爷身边，像一只小鸟那样躺着，姥爷的扇子忽左忽右，一阵阵清风，一阵阵暖流，看繁星满天，听大人的笑话。脸贴在麦苫子上，鼻翼里习习的麦香土香，眼睛迷离，似睡如梦。就这样静静躺着，星辉盖我，清风拂面，幸福是缓慢而饱满的。大概到很晚吧，谁都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只是累了乏了，看孩子们都睡了，各抱着悠闲地回家，星光依然多情地照着安静的北大街。 

这样的日子是留不住的，我们要生活，要干活，没时间享受安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年。如今在同样的清风明月里，仿佛离那种幸福很远，用心去想，才约略触摸到了一点质地，不完全，不清晰，不鲜艳。说给妻子听，妻子一定是想到了她的姥姥。看她的脸上也泛着往事，也是星辉隐约。于是让妻子慢慢为我扇风，我闭上眼，闭上眼，关闭了现在，打开童年，一点一点往回走，走到飘香的谷子地，让磁带倒回去，听麻雀的歌声，捕捉姥爷脸上的安详，用心感受每一次挥扇过来的清风……近了，近了，回到谷子地，回到北大街，回到星光下，回到我们幸福的老家。

妻子唠叨着，我唠叨着，说那时的快乐，很远很远，很近很近。又说起女儿，为她的将来担忧。我靠她很近，能闻到洗过的头发的香味。依偎着，那只童年的小鸟，安静得不想说话，眼睛迷离，如梦如幻，不知不觉走进水面，然后是一只手扶起了我，背在背上，一直走着，一直走着，走在清风朗月里，走在满天星辉下。这时的幸福其实很像一条多情的河流，我们变了叶子，在水波里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像河的孩子。

窗子是打开的，不久，会有清风朗月星辉涌进房间。我在生活的大床上躺着，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