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电视上躁狂症患者的可怕叙述：那个抑郁的人站在高高的楼顶，俯视着繁华的城市和交错的生活，想象着自己就是一只雄鹰，张开美丽的翅膀，向下冲去。

 

    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我也曾有过这种冲动，而且不止一次，但都与自杀无关。我藐视自杀，我只是想在疯狂的坠落中彻底地释放自己，和写诗一样。诗歌是用声音来表达的冲动，坠落是用飞翔来表达的冲动，我并不认为二者之间有太大的区别。

 

    最早的一次应该追溯到童年，我站在黄土冈，下面是四五米深的土沟。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蓝天在上，白云悠悠，风吹动干草，我站在小小的崖边。忽然之间要跳下去的感觉就来了，来得毫无迟疑，来得毋庸置疑。我那时太小了，大概还在幼儿园，我满脑子都是冒险的念头，满心都是惊惧和渴望。我就那么眼睛一闭，让大脑短时间内空白一片，把两手张开，纵身一跳，然后重重跌落在沟底。整个过程太快了，来不及体会和享受，加之巨大的恐惧感像一个袋子裹紧了灵魂。但是我终于用最短的时间尝试了飞翔的感觉，那是一种身体失去依赖的完全听从命运摆布的放松感，仿佛身上的绳索全被打开，我想小鸟大概也是这样的快感吧，只不过小鸟是能够掌控命运的飞翔的天使，而人不是。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沟底松软的沙土的帮助，我的腿很可能要面临危险。我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满足而快乐。

 

    那年到大连去，看到了蹦极的游戏，这种向往坠落的渴望再一次涌上心头。那是一个很高的山崖，下面是幽蓝幽蓝的大海，上面是湛蓝湛蓝的高空，在蓝色的包围中，纵身一跃，那一定是最诗意的飞翔。如果你闭上眼睛去想，你的脆弱的头颅冲着汪洋急速坠落，是死亡和理想的战争，是人性的挑战，是一个绝妙的命运的试验，你就无法遏制这种冲动。我当时就陷在诱惑之中，一边想，一边哆嗦，一边激动和向往。但是终于没有勇气站上去，我很失望，更失望的是我的体内滋生了一种坚固的保护膜，他阻止了我愚蠢的自我毁灭的快感，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原谅的遗憾。还好，到秦皇岛的时候，我用滑沙这种低级的游戏补偿了缺憾---从高高的沙顶坐着一个木板容器急速下降，在轻微的失重感里去想象蹦极的美妙。

 

    活着太过平凡，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就是窒息生命的摇篮，所以才会生出无端的破坏性的想法来激起波澜，把心叫醒。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就是活腻了的感觉，我却不以为然。正像我看到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会涌起磅礴的心灵巨浪一样，我渴望这种生活，希望能在平静的生活的长河上直面这种坠落的死亡感。我在大学写了很多的诗歌，现在打开那些泛黄的记忆，感觉离激情越来越远，离自然的冲动越来越远，离山呼海啸的人性越来越远。我并不讨厌平淡如水的生活，但我更渴望纵身一跃的毫无保留。

 

    这些念想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不能老老实实安于本分地工作，我总是想寻求一点对自我的破坏感，妄想打破这种平衡但终于夭折。对于爱情婚姻，我不是一个安享主义者，总是寻找各种机会来创造新的变化，有时甚至对现状不满。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往往身在红尘，梦在云端，这注定了我心灵的苦闷。这些怪怪的念头，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贸然出动，将我的理性彻底摧垮。于是渴望坠落，渴望堕落，像魔鬼缠附了我的身躯。水火的矛盾交替上升，使我非常疲倦。

 

    春节前我都会在高高的阳台上擦拭窗户，每一次，我都会深情地注视地面。那遥远的距离有时会忽然之间缩短，这给我了幻想的勇气。我就那样坐在窗台上，手害怕似的把住窗户，想象着跳下去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会跳，因为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因为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我就在一边懦弱一边畅想的矛盾纠缠中产生了痛恨的情感，是对我灵魂中缺钙的区域。

 

    我想起了顾城和海子的死。他们囿于现实的苦闷和无法解脱，只好选择这种迅速坠落的自杀来解决一切，保留心中的永恒，是一个极端的方式。我并不赞成这种极端，但是我景仰他们的自然心理，不带矫饰的敢于面对的勇气。有时，面对生活，面对苦闷，面对爱情，面对信仰，必须有纵身一跃的无畏，在坠落中使你的血液更富有激情，使你的品性更接近瀑布，使你的情感更干净更热烈。

 

    像一片羽毛一样漂浮着，并不比像一块石头急速下降更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