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里,被轰隆隆的雷声惊醒。一场雨下在梦里,淅淅沥沥摸着夜色而来。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华丽的背景,感伤的主题,无奈的笑容,背着一棵沉重的树行走于时光的甬路,一地月光的碎片,悄无声息,醒来,听到了振奋的雷声,就像看到了开花的荒冈。再也回不到梦里。
我分明感到了那一个自己,赤裸的身体,荒芜的长发,喑哑的嗓音,目光浊重如静止的湖面,看着一切而看不到一切。体内传来痛苦的呼叫,脸容坚定而怅惘。很久了,让另一个自己在荒野中流浪,他的心是否像细碎的月光,清冷而茫然?他一定听到了响亮而凝重的雷声,于是也踏着春的节奏来到了我的面前。
此刻,在雷声汹涌而来的时候,两个“我”合二为一。
我本来是大地的孩子,来自于泥土,行走于泥土,歌唱于泥土,泥土从来都不会伪装和矫饰。他的手里应该握着一株美丽的三叶草,他的目光应该明亮如皎月,他的身体应该健壮如山脉,他的声音应该响亮如山谷呼啸,他的心应该朴素如泥土的馨香。他也会有伤痛,他该敞开嗓子对着天地吼叫,要哭就痛痛快快如风雷雨电;他也有孩子一样的快乐,为了一只跳舞的虫子,放肆地在田野中疯跑,在沟畔上打滚,跳进溪流中嬉戏玩耍;他有爱,爱来自于天地的伟大平易,为了爱,可以抛弃一切,爱得死去活来;他有恨,恨是另一种爱,恨就要淋漓尽致,泣尽血泪,最后归于永恒的平静。他是这样纯粹的一个生灵,从自然到自然,皎然泥而不滓,有日月的品质,有草木的秉性,有江海的胸怀,又朴素得像一把富饶的泥土。
但是这个孩子,你只能想象他的飘逸的轮廓,你永远抓不到他,一眨眼,他就从眼前隐遁于无限广阔的孤独之中,只剩下了另一个面貌相似的成熟男人,呆坐在夜半的春雷声中心绪万端,心情如雨。
他是一块熟透了的石头,生活的熔浆已经给他定型。他如此之稳重,又像一条没有激情的河流,默默地按照上帝的旨意日夜不息淙淙而过,就连那冲击岩石的声音都温柔和婉,恰到好处。他没有过多的致命的瑕疵,他永远微笑着面对生活,哪怕是深重的痛苦站在他的面前,哪怕是误解不时地攻击他的自尊。他不愿意丢失那个真实的自我,他无奈,只好丢失那个真实的自我。看看身上的茧吧,越来越厚,越来越重,但是他,却能自由呼吸。有时他笑得很灿烂,仿佛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笑过之后,躯壳空虚无力。他把自己扔到床上,他只能求救于睡眠,睡眠仿佛是避风港,他安静的死去,在每一个相同的黎明张开双眼,又走入百年孤独。但是今夜,从宇宙最深处疾驰而来的春雷,从辽远的时间河床奔袭而来的春雷,把他震醒,他又看到了荒凉的远景,那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如此逼真,简直让他惊悚。
是的,春天真的来了,当万物开始苏醒的这一刻,他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力量正在顺着血管慢慢涌入心脏,已经无法阻挡,一刹那,又会剧烈地抖动灵魂,让他双脚离地,让他产生巨大的恐惧。他无法控制这种强烈的欲望,他想从明亮的窗户跳出去,到寂静的黑夜中央。但时间解决了一切,当黎明缓缓到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了疲倦感,幻境了无痕迹。
我想着梦里的一切,想着醒来后的幻境,忽然开始怀疑,这夜里的春雷真的来过吗?看看世界,凉爽的雨丝正纠扯在天地间,空中阴阴的。
我叹了一口气,骑上车子走进春天的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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