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纷纷扬扬地直逼地面而来，漂白着浓如墨漆的黑夜。正值子夜时分，窗台上的雪厚厚一层，反射着屋子里的灯光。

一个穿长衫的灰头土脸的老者，忽然立在我的面前。

 

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刻，那是一个必然的邂逅或者约会，始料未及的是上帝竟如此寒碜。我掏出一支香烟，悠然点上，袅袅青雾中，上帝的眼光漂移无定，充满了深深的失意和惆怅，像春天里迷失的花香，如秋夜中遁逸的星光。他在寻找心灵的码头，正如我四十年的寻找一样。他并不急于坐下，为他沏上的热茶，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从他削瘦的脸上抚摸过去。

 

我说：我等你等了四十年，四十年，是一个梦，却并没有醒来，我一直在责怪你，今夜，你终于赴约，但是你不会知道，我已憔悴，我心底厚厚的一层尘土，雪再大也遮不住岁月的沉重的悲凉，我且问你，这样的一个雪夜，当所有的生灵都按照你的旨意进入迷惑的睡眠，你来到我心灵的栖息之地，究竟有多少意义？

 

上帝打量着我怨怼的目光，对着天花板一阵大笑。我感到心里有一层石板的重压，我的渴望正是一棵孱弱的小草，那预示着一个必然的结局，我的心沉入浩瀚的海洋，慢慢沉降。上帝拿起茶杯一边端详一边用高高的鼻尖陶醉着吸那些芳香，最后杯子里只剩下澄澈的水，水又变成厚厚的雪，雪又变成闪亮的冰。

 

他抛给我一个诡秘的不可抗拒的微笑，转动着玻璃杯，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所有的心灵之痛，就像知道我自己的掌纹。你的痛苦是四季的痛苦，你的痛苦是叶子的凋零和大地的冷冻，你在时间之内，你在生命之内，你享受着一切你应该享受的，对我来说，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幸福，你却并不珍惜。

 

我说：你貌似上帝，你的说教并不能解除我的困惑，我不会相信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神对一个普通百姓所讲的鬼话，这样的话，我可以从任何一本道德书籍里找到，而你并不比他们宣扬的更高明，也许我四十年的期待，只是等到一个悲哀的验证。

 

上帝说：你经常拷问自己的灵魂，你想要得到的那颗鲜亮的草莓触手可及，你因为一份责任一种评价却并不敢伸出你迫不及待的手，因此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拷问过灵魂，你拷问的只是灵魂之外的事情。所有像你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天大的缺陷，那就是用神的思想来折磨现实的行为，但是你并不是一个神，你是一个靠忧伤烦恼来维持生命的凡人。

 

我开始战栗，我的心灵之舟第一次真正触到了岸上的沙滩，我暂时失去了呼吸。

 

上帝没有停止他的宣说，他握住我的手：年轻人，你到底需要什么呢？你最大的愿望无非是做一个像我这样的神，无所不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那又怎么样呢？你之所以幸福，那是因为你了解得太少，你能做的太少，你拥有的太少。当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既不是乞丐，又不是富翁，那你已经具备了幸福的一切条件。你并不了解神的孤独和无奈，他因为没有烦恼而烦恼，他因为洞察一切而失去做神的新鲜感，他正忍受着宇宙间最大的孤独和绝望，上帝的痛苦是找不到可以诉说和安慰的神灵，他就是最高统治者，他无路可走，只能把这份无限广阔无限沉重的悲凉拿来自己慢慢消解，他没有宗教没有信仰没有任何忏悔的空间，因为他是神，因为他是神中之神，他还不能死去，他也没有办法死去。

 

我抬起浊重的目光，发现上帝眼中的一颗泪滴，那是神圣的精神之光。

 

我闭上眼睛，匍匐在上帝的脚下：我伟大而尊贵的上帝啊，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崇敬和忏悔，我是一个陷在无知深潭里的无知的人，我渴望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那就是痛苦的根源。我厌倦了尘世的肮脏阴险，看透了越来越浓重的世态炎凉，我感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甚至想放弃我的一切权利，做一回真正的飞鸟，展开无忧无虑的翅膀飞向我渴望已久的蓝天，我以为那样才是解脱才是幸福的天堂。当一颗颗草莓带着泥土的香味摆在我的面前放在我的手里，我却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就是幸福。我把它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尝就已经下肚，我的快乐是这样的短暂而无望。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无穷无尽的欲望，而对现实的一切视而不见？我一个一个山峰努力攀登，却把无数的快乐丢在脑后，我该有这样的惩罚来烧掉我无知的幻想，请求你上帝，在我灵魂的栖息地多停留一些时光，让我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上帝说：你已经看到了我，一个穿着朴素，没有王冠的神。你也看到了我的惆怅和无奈，我已经把生命的秘密全都展开在你面前，你只要回头，你就发现你可以做自己的上帝，现在你就可以做到。

 

我真的回头，看到阳光灿烂，看到雪花漫天，看到我的孩子熟睡的红润的脸庞，看到我的妻子发自心底的责备和疼爱，看到我的双手握着纯洁的幸福的雪莲，冰凉而温馨。我四十年的疑惑，瞬间融化在无边的雪夜。

 

上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雪还在下，我躺在星辉里，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