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被粗糙的话剧感动，泪几次要涌出来，在我，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还只是孩子的时候，我曾牵着妹妹的手到外村看过几次京剧。舞台上眩目的服装，花哨的动作，神秘的台词唱腔，有如梦一般吸引着我。但是掉眼泪，却是从未有过的事，也根本想不到戏剧是可以用来产生神奇的泪水的。

我的一切有关戏剧的实际体验，就只有童年那点零星的记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学习工作在小城市，很少有机会邂逅戏剧。即便有，一看那海报，也觉得只是一个虚套，观看大抵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关进小楼，被卷一裹，于昏黄灯光下，打开一本好书来的享受。直到今天晚上，学校举行艺术节，学生自导话剧表演，由于是政治任务，非看不可，就硬着头皮坐在一个人们忽略的角落里，只当是牺牲一把。

我不是对学生低调，我是对话剧没有热望。学生大多是第一次接触，肯定有点搞笑，糟糕一点的就叫糟蹋艺术。事实也确实未出我的意料，艺术性谈不上，但奇怪的是，好几次，眼泪没有事先通知我，纷纷地集中到眼眶，我强迫自己，才制止了可怜的脆弱。

我内心一阵欣喜，那个真实的我好像有一半已经回来，它就真实地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内心涌动，是一个新生的生命。我抱紧了自己，眼睛盯着台上，看着一张张可爱的脸，心里热热地呼喊。

在此之前，我痛恨过自己，觉得是个冷血动物，已经失去了流泪的功能。年轻时看《妈妈再爱我一次》，身边的同学，甚至胡子斑白的大爷，走出电影院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我，怎么就那么清醒，知道是演戏，也知道是真感情，就是不流泪，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总也走不到情感所在的国度。我偶尔也非常羡慕那些容易动情的人，觉得他们真幸福，可以让感情来得放肆一些，心灵在泪的冲洗下愈见清明。但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到哪怕一点点。女人们看韩剧眼泪一串一串的，我还嘲笑过他们是幼稚的动物，就那么容易让蹩脚的导演导出神圣的泪水来，可笑！姥姥去世的那一天，我的内心很难受，但泪始终退守在心灵的最深处，千呼万唤不出来。我也知道，泪不是呼唤出来的，泪是情感的自然流露。看看吧，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没有眼泪。我怀疑自己要么是铁石心肠，要么泪腺出了问题，要么情感有了障碍，这是让我深深痛苦的。自己深爱的老人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我为什么不流泪？我的感情都逃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一个躯壳吗？

是生活，是生活这条无所不包的河水把我浸透。我看过了虚假的眼泪，听够了虚假的抽泣，整个世界都在变卖神圣的艺术和情感。所有这些教唆我，慢慢的，我失明了，我失聪了，我把情感的钥匙弄丢了，我打不开私人领地，我成了一个情感残疾。为什么会这样？

今夜，我终于打开锈迹斑斑的闸门，让眼看终生废弃的泪腺重新开始歌唱。我渴望了很久，我终于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找到了它。它走失了很久，原来被压在心的最底层，那就让它站出来，到太阳底下，到生命最高处，尽情地流淌。

谁都没有失去它，它一直在等待心的召唤。是啊，我这才想起，我不是什么时候都不流泪，我流过，只是没有在意。好几次，我站在讲台上，读着从文先生的文章，泪不是早早地等在眼角吗？给学生讲思念故乡，讲我的母亲，泪不是早早地堵在胸口吗？当妻子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痛哭着说“我爱你”的时候，泪不是终于奔纵而出吗？感谢你，上帝，我的肉体还在，我的真实的善感的心灵还在，我的纯真还在，那我的快乐和幸福就在！

感谢你，粗糙的话剧；感谢你，我的纯真的孩子们。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要感谢上帝，他是如此眷顾我，让我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面对很普通的话剧，找到了活着的感觉。今夜无眠，回味将是梦的主打节目。

来吧，话剧；来吧，莎士比亚；来吧，我生命的春天。

泪啊，泰雷加的手指隐藏的生命玄机，终于在今夜，被我找到，那流浪的快乐，那流浪的生命的滋味。

来吧，泪水，为生命而哭泣，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