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诗选﹒每月一首

 

读博尔赫斯的下午

 

旧历的年底，有一种让人眩晕的速度

我一直渴望抓住一些具体的东西

比如一杯酒，一个背包，或者

一张返乡的车票，一扇车站的大门

让白天慢下来，让夜晚留下一些痕迹

孩子们早已离开学校，他们涌入滑雪场

回到动画和游戏中，或者，被父母赶着

上一个接一个的补习班。我猜想

那操场的空旷，和落日的孤独

可以把一个校园带入静止的虚无

正如这个下午，天空阴沉，我无所事事

但街上到处是从商场银行出来的人群

携裹着让汽车升腾的空气，把城市填满

于是，我打开博尔赫斯，触摸纸上的云朵

所有的枝桠都不是多余的部分，万物匀称

盲者的节奏，有一种旁若无人的从容

从一个词语到另一个词语的距离，就是心灵

可以听到的呼吸。当黑暗终于爬上窗户

那二十多页文字，仿佛一面黯淡的镜子

模糊了我脸上的倦怠，以及时间的灰尘

2020年1月16日

 

 

庚子年立春日看到拾荒老人

 

我看到那个拾荒老人，在晚上七点钟

仿佛看到久违的老朋友

我看着他佝偻着身体

把纸盒子一个个踩扁，然后摞起来

看着他把矿泉水瓶和易拉罐

一个个扔进蛇皮袋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影子

静静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

打开一个又一个垃圾箱

就像打开一个个宝葫芦

打开他孤独又阴冷的丰收

小区的路灯昏暗，但我还是看到

他戴口罩的脸，有岁月深深的刻痕

有这个春天的料峭，有生存的体温

2020年2月4日立春日夜初稿  2月12日再改

 

 

纪念日

 

在这辽阔的人间

每一次死亡

都那么潦草

时间的收容所里

宫殿紧挨着废墟

泥土覆盖了春天

石头上的文字

只是提醒健忘的人们——

并非所有告别了肉体的生命

都获得了灵魂

但所有以肉体存在过的生命

都配得上一个纪念日

2020年3月26日

 

 

告别

 

残忍的四月即将过去

花朵几近凋零

辽阔的大地上，渴望有一本书

可以保存一个先知的谦卑

一个使徒的莽撞

 

我只想收留一个孤儿

可他们告诉我——别说话

 

我已习惯了用胃口代替脑袋

用啤酒告诉孩子——

最大的房子里

有最大的谎言

 

没有一本书专门负责记录泪水

我猜想，可以有一页纸

我自己收藏

 

修辞属于课堂，我属于修辞

四月和三月一样，五月把花儿送走

 

然后，再打开一本书

再经过一条街

我遇见相同的死亡

 

就这样吧，我们一直都在告别

告别故乡与坟土

告别一间老屋和一棵老树

最后，告别我们自己

2020年4月30日夜

 

 

最后一页

——读瓦西里·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

 

必须要坚持到最后一页

让晨光照见受难的大地与城市的废墟

照见读者，潜在的懦夫和告密者

照见牲畜一样的倔强与温顺

照见出卖良心的审判

照见把羞耻当作遮羞布的忏悔

照见被历史过滤掉的荒缪

照见被时代裹挟着流亡的女人们

她们是索菲亚，弗拉基米罗芙娜

是柳德米拉和叶尼娅

是娜塔丽亚与薇拉

是一个个和集中营、秘密档案相关的纯洁的名字

是命运被埋在泥土里的姑娘与老太婆

她们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

是用泪水清洗男人伤口的隐忍与沉默

是让一个民族保住尊严的最后一页

2020年5月15日夜  16日再改

注：诗中的名字都出自《生活与命运》

 

 

我执

 

大事属于大人物

小人物的春秋

一顿饭就是全部

一杯酒就是一生

大千世界

佛陀广植菩提

一日三餐

众生只听口腹

熙熙攘攘的人世

文字可以引爆

太多的欲念与我执

“百二十斤铁枷”

也是“自作自受”

还是不说了吧

见过的人还是那人

见过的山水还是那山水

我可以放下嗔怒

但无法放下是非

风云入眼

我可以不拈花微笑

可以不流泪

但需有肉体的温度

瘦骨的嶙峋

2020年6月17日夜

 

 

读懂韩东《有关大雁塔》的时候

 

读懂韩东《有关大雁塔》的时候

已人到中年。借着青春的速度

我曾鄙薄过韩东的勇气

讨厌过＂诗到语言为止＂

你一定要清楚——

喜欢韩东和接受韩东是两回儿事

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喜欢韩东却又一直反对他

就像大雁塔一样

我没去过，但因为韩东知道它

今天我想说，我接受了韩东

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孩子们

他们不知道一座山峰的意义

但他们最快爬到山顶

然后又第一个跑下来

而知道山顶意义的大人们

却只有呆在山脚下

拍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2020年7月25日午夜

 

 

人间喜剧

 

谎言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说谎的人把自己都说信了

然后，再把这谎言真诚地说给孩子

然后，再以最真诚的方式为它命名

2020年8月25日夜

 

 

静物画

 

我可以长时间面对一棵树

从一片叶子上面发现一个家族

 

发现我的死亡，先人的重生

发现一个意味深长的斑点

 

如果有风吹过，一个家族的逃亡史

便从树叶间纷纷坠落

 

我无法接住坠入尘土的无辜者

无法当面表达我的愧疚

 

我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那棵树

就像我之前走到它面前时一样

2020年9月29日

 

 

惶然录

 

比如此时，我能去哪里

才能遇见最好的秋天

遇见让我消失的林荫与时光

我不追逐落日和黄叶

它们抵达的地方

我早晚都能抵达

比如昨天，我见过午夜的悲伤

它一直都醒着

像一个老人一样醒着

低着头，望着眼前的黑暗

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一刻

穿越尘世的是非

我看到浩浩荡荡的生命

集体奔赴

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

2020年10月14日

 

 

我看见自己

 

必须在内心安放季节

落叶才有温度

 

必须让目光经过河流

人世才见清澈

 

秋风中，我必须交出自己

才能听到泥土的声音

 

必须忘记一些词语

才能让另一些词语闪亮

 

我必须跟着落叶，才能发现

众生在泥土深处的安然

2020年11月2日夜

 

 

突然

 

突然我觉得，我可以撕碎黑夜

撕碎黑暗中的窥视者，撕碎

记录他人隐私的日记本

撕碎历史上所有大人物的谎言

小人物的屈辱

突然我回到一无所有的童年

在沙滩上打发多余的时间

然后被黄昏巨大的影子赶回家

在一张纸上描摹未来

突然我看到我从粘稠的人群里走出来

又突然返回更加粘稠的人群

不需要解释，也没有犹疑

就像一条大河突然冒出一点水花

然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2020年12月23日夜，24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