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中秋

 

可以忍受一天的阴雨

让秋风吹进屋子

可以看几部无聊的电影

让时光进入虚无

可以不读苏轼

不想＂天涯共此时＂

但必须有一个酒杯

装得下一个人的月亮

但必须有一个镜头

让人泪目

2020年10月1日中秋夜

 

秋日黄昏

 

我愿意再远一点，看车水马龙的街道

声音再低一些，说出一棵树在秋天的变化

黄昏的鸟群飞过河边，只有变白的芦苇

能听到它们的呼吸，能看到

它们眼睛里对落日的留恋

秋日盛大，词语中的丰收刚刚感动了纸张

便被风掀翻出了空白页，但鸟儿已经飞远

没有人知道，即将来临的荒凉将由什么填满

2020年10月4日黄昏

 

安静的时光

 

值班后回家，秋日的阳光洒满街道

有些树的叶子已经变黄

有的已经落下，而有的依然是夏天的颜色

只是，叶子与叶子之间有了明显的缝隙

风很小，秋声躲进了词语

人们依然在大街上行走

但我却分明看到，这季节正坠入图画的抽象

——孩子做作业的样子有些虚无

妻子收拾屋子的样子有些虚无

我躺在沙发上随意翻书的样子也有些虚无

人世匆忙，这样安静的光景有些虚无

2020年10月6日午后

 

阅读课

＂自由的人写下真正的书，给自由的人读，这何其珍贵＂

——纳博科夫

 

我愿意在课堂之外谈论一本书

在黑暗中，阅读书页里的空白

 

我愿意读到一个人的疯话

笑话，傻话，与时代有关

 

与选择有关，与所有人的恐惧有关

与寓言无关

 

我愿意在图书馆里发现禁忌

如何让图书馆的窗户充满童话的色彩

 

然后，和孩子们一起逃离

在修辞之外认识语言

 

我愿意阅读以无用的方式进行

每个人都有权利拒绝相信什么

2020年10月7日夜

 

修辞课

 

他们说，愤怒可以用笑表现出来

屈辱也可以。他们说善良可以涂改

真诚也可以。他们说你要相信

——同一个词语原本有不同的理解

但你没有选择

他们一直都在说，仿佛你是一个哑巴

他们要把你想说的替你说出来

他们不需要语言，只需要表情

狂欢是所有人的节日

悲伤是一个人的秘密

而他们并不是敌人，而是父母

是老师和朋友，是我们自己

2020年10月8日

一个人的长城

 

每天都能看到它

因而它在修辞之外

正如每天陪伴我的亲人们

必须接受日常的忽略

 

所有的形式都是修辞的一种

比如一个人的生日

比如一个人的葬礼

比如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献上赞歌

 

我喜欢坐在闹市里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没有交集的相遇

但我可以尝试

进入每一个行人过往的人生

 

你瞧，古老的长城上

总会出现年轻的身影

他们会在这里留下一张照片

并借此认识时间

 

我无法和时间握手言和

它追逐着年轻的脚步

从来不会怜悯

但可以随声附和

 

我看到的长城就是我自己

荣辱属于历史，寂寥关乎季节

每一处擦痕

都能用一杯酒来讲述

 

只是听者寥寥

只是尘世喧嚣

只是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酒杯

与它对饮

2020年10月9日夜

 

逃离

 

你瞧，睡眠必须是周末的标配

即使没有梦，也可以经历梦的虚无

 

街上的行人里有我熟悉的身影

有我担忧的面孔

 

午餐潦草，每一个酒店都会有一个人

在酒桌上迟迟不愿离开

 

你瞧，睡眠是最简单的拒绝

拒绝喧嚣，也拒绝无所适从的沉静

 

下午三点，我开始猜想

下一个时间点会发生什么

 

我打开手机，翻看朋友圈

读一首诗，或者给好友点赞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我依然躺在床上

辨认已无法面对自由的自己

 

——我渴望逃离站在镜子前的尴尬

我渴望融入淹没个人声音的人群

2020年10月10日夜

 

午夜对话

 

他们说，起点也就是终点

你千万不要相信

——他们已到了终点

并站在那里回望来路

你必须也要走过去

和他们站在一起

重复他们

或者不说话

 

你必须融入不同的人群

才能了解人群的意义

你必须远离人群

才能理解一个人的境遇

你必须时刻选择

在选择中确认自己

 

你说，你不在乎被人群淹没

不在乎自己是否完整

但我听到一个声音穿过午夜

在那个时间击中你

让你交出

你酝酿已久的申诉

 

只是，关于生命与时间

关于苟且和尊严

许多时候

你的申诉并不成立

他们的谎言也是你的谎言

你的愤怒

不过是一种无助

你的羞愧

不过是一种虚构

你必须还要回到起点

才能看清终点

2020年10月10日午夜

 

还乡

 

火车之外，我还可以搭乘一个词语

一条铺满落叶的街道

回到故乡。熟悉的感觉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两边的田野缓慢

我正是在这缓慢里

读到了落日的孤绝

黄昏的慈悲

读到一颗抚摸季节的心

在故乡安放了缓慢

缓慢的秋收

缓慢的人间烟火

正如此时，黄昏已至

而我仍然沉溺于午后的记忆

努力挽留那匆忙里

忧伤的瞬间

2020年10月11日黄昏

 

午夜读诗

 

是的，我还在读诗

没有目的的功课

让我触摸到笔直的神经

在词语中的冒险

看到琐碎的事物里隐藏的光芒

看到一个个不安分的灵魂

如何在尘世

捍卫自己的偏执

怎样在人群中

守护自己的惶然

2020年10月12日午夜

 

我遇见的人们

 

所有我遇见的人，都是上天的恩赐

所有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

还有我的仇敌，每个人

都会让我认识一种身份，一种情感

让它们进入词语的伦理，然后

再由具体的身体表达出来

每个人都对我负有真诚的责任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理解确认我的存在

我爱过其中的一些人

也恨过其中的一些人

但我无法离开他们

——这世间不可能有平面的人生

我不能违心地说感激所有人

即使感受到上苍的光芒普照众生的一瞬间

但我会学着原谅

只是想起一些人，心还会隐隐不安

还在羞愧，因为多说了一句实话

还在悲伤，因为少说了一句谎言

2020年10月13日黄昏

 

大地深秋

 

爬山虎红了，银杏黄了

梧桐半绿半黄

喇叭花有白色和紫色

粉红或者浅蓝

北方的深秋，我感动于

每一天从草木里发现的柔软

我羞愧于——

还有许多草木我叫不出名字

还有许多色彩我无法描述

大地沉默，但信守自然的奇迹

——死亡面前，她为这潦草的尘世

献上了最绚烂的葬礼

2020年10月13日夜半

 

惶然录

 

比如此时，我能去哪里

才能遇见最好的秋天

遇见让我消失的林荫与时光

我不追逐落日和黄叶

它们抵达的地方

我早晚都能抵达

比如昨天，我见过午夜的悲伤

它一直都醒着

像一个老人一样醒着

低着头，望着眼前的黑暗

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一刻

穿越尘世的是非

我看到浩浩荡荡的生命

集体奔赴

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

2020年10月14日

 

无题

 

我猜想，每一棵草都有显赫的出身

有古老的族谱

有比一个王朝更久远的传统

但我无心考证它们深埋于地下的宫殿

和随季节隐没的族谱守护者

相对于日月简单的契约

我更关心朝代盛大的更迭

与不可预知人世的浮沉

每一棵草都曾生长在历史的河道

只是，它们拒绝被刻进石头

而是沉默着，沉默着选择了——

在风中俯下身子

2020年10月14日夜

 

无题

 

你知道，我对草木的世界并不了解

我写下一些熟悉的名字

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略表歉意

似乎也就是这样——

我一厢情愿地让它们进入所谓的诗章

以词语的形状

成为修辞的一部分

可它们并没有在修辞里生长

并没有以词语的方式开花

它们就那样无为地荣枯着

以季节之名，呈现时间

不同的纹理与色彩

2020年10月15日

 

我想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里有我的词语

有男人们的酒杯。有些人

已经进入一个世界

出来后还是一个词语

有些人一辈子也进不了一个词语

但我们以词语的方式原谅他

你瞧，酒里春秋

永远是一辈子的事情

一辈子，也就是一个词语

让一群人泪目

让一群人，把一个词语

当一个人立起来

就是这样——

一个词语可以把一个人埋葬

我理解这些修辞

看他们写下这修辞的解释

看他们，把一些词语

当作熟悉的人生存放起来

2020年10月15日午夜

 

我看见一棵树

 

黄昏的时候我看见它

看见它在黄昏里的沉静

看见它把黄昏放在黄昏

把黄昏化成一棵树

看到老人回家，看到

一句话里辨认的时间

辨认我自己

看见一棵树

一棵树里的春秋

它见证过的生死

我也见过

只是，我见过的生死有泪水

它表达的

只是叶绿叶黄

我羞愧于一棵树的安静

羞愧于我经过它时不敢说话

羞愧于回来时的无动于衷

我看到它

见过它的荣枯

它见证的都埋在地下

一棵树瞬间的印象

——不只是秋天

在季节的沉静里

我可以交出

一辈子的骄傲

2020年10月17日夜

 

我看见博尔赫斯的老虎

 

那时，博尔赫斯还能看见

他写下一只孟加拉虎的色彩

写下被监禁的灵魂

揉进速度的绝望

以及，隐喻世界里的完整性

我知道，这只金黄的老虎

可以在以后的黑暗中

擦亮博尔赫斯的黑色记忆

翻动厚厚的书卷

让盲者从黑色的栅栏里跑出来

我多次在图书馆里看到那只老虎

看到它在每所有时代的辗转

看到它的颜色渐渐黯淡

每一次，我都想喊出博尔赫斯的名字

让他的身后生出丛林和山脉

让黑夜与阳光自然交替

让每一个沉默的生命

都可以有尊严地死去

只是，每一次我都听不到回声

却总能发现挤满屋子的

窥视的眼睛和无动于衷的词语

2020年10月20日

注：这首诗的灵感来自博尔赫斯的《老虎的金黄》

 

爬山虎

 

所有的植物都是哲学家

比如，面对深秋的爬山虎

我仿佛刚刚懂得

每一片叶子上

都写着上天的信息

日月的光泽，不惊扰人世

只是在寂静里叙说时间

每一片叶子

都那么从容地

在高处与低处之间转换

悲伤属于观众

最后的舞台

是荒凉的大地上，植物们

掀起死亡的美学风暴

2020年10月20日夜

 

霜降

 

所有的植物

一棵树或者一根草

都有权利，说出

季节的色彩

与泥土的纹理

所有的植物

都可以，发出

比人声

更细腻的声响

2020年10 月23日

 

无题

 

深秋时节，我愿意进入每一片叶子

以沉默的色彩还原高贵的死亡

 

以肉身注解人类的修辞

以飘零丈量天空与大地的距离

 

每一片叶子里都藏着一个灵魂

每一个灵魂里都生长着一片叶子

 

四季轮回，每一片叶子都是信使

它们始终都在说，生命最古老的词根

2020年10月24日夜

 

奇迹

 

你瞧，即使我把自己交给秋风

还是有些地方无法抵达

还是有一些草木没有认识

每一座山里都有日常的奇迹

比如一只小动物瞬间在草丛穿过

比如一朵无名的小花在石缝里悄然开放

还比如，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

在夕阳中静立不动

你瞧，正是这些日常的事物

让我慢慢理解了大地的丰盈与慈悲

让我一点点懂得——

生命的伦理就在熟悉的身体里

2020年10月25日午

 

重阳节

 

你瞧，有些话只有压低声音才能听见

有些情感只能用沉默表达

 

有些路只能容一个人走过

而人世却如此拥挤不堪

 

你瞧，我可以从一首里登高望远

可以从一种修辞中辨认生死

 

秋月孤高，秋夜荒凉

我听到古人的边关传来的鼓声

 

敲碎了月光，而时间并未破碎

而光阴依旧完整

2020年10月26日夜

 

偶然

 

我见过太多的是非，他们说

那是因果报应；他们说

今生里必有前世。他们

是我的亲人，是想把因果里的福报

都替我争得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一辈子都与人为善，谦卑本分

只是，我见过太多的是非

似乎并没有因果，而是偶然

可我从来没怀疑过这朴素的哲学

这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愿景

即使他们已长眠地下

即使他们隐藏了心中的是非

我始终都愿意相信——

他们说的是真理，所有的是非颠倒

只是这人世暂时偏离了航向

2020年10月2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