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
辛泊平
我知道,写下的这个题目,会让前卫的诗人们哂笑不已。因为,在他们的眼里,阳光和大地、河流、星星、祖国、故乡、幸福等词汇一样,被更新鲜的、源于日常的词汇掩埋了;在他们的笔下,大量陌生的、拼盘式的、缺乏因果互生关系的词汇集体出猎,以声势浩大的“新词”狂欢,宣告了这些曾激动过我父辈的词汇的葬礼。我没有权利挽留什么,正如我不能要求那些更年轻的诗人在词语围猎的时候,在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上留一条缝隙,好让一些尚存着我们的呼吸和体温的词汇逃离出来一样。但我有挽留什么的自由。即使我不能用那些逃离的词汇组成复仇的方阵,去反击那些快意的绞杀。但起码,我可以在心中,为那些“老式”的词汇留一片天空。在那里,我可以抚摩那些曾经辉煌的元素,完成一次次内心的怀念与感悟。那会是一种优美的感伤吧!
但是,这个冬天,我的确感受到了阳光。仿佛迟到是我的宿命。在许多事情上,我都在时尚甚至时代的后面。我的先辈没有给我留下高贵的血液,但这种滞后却让我深深地同情被时代甩出去的末路贵族,他们的优雅在迅速变化的世界里,显得那样蹩脚与局促。那是一种看夕阳残照古城的人生况味。在艺术里,那会成就一种经典。然而,对于置于这份艺术特质背景下的生命个体,怎么说,都不是值得留恋的记忆。但这个冬天我感受到了阳光,那种无声的、宽厚的阳光。这是真的。
美国盲作家海伦·凯勒是感受到了阳光的,那是一种扭曲之后又渐趋沉静的幸福,是生命内向的茁壮生长。少年时不解其中的况味,多年以后,我终于读懂了那种更为纯净、更为虔诚的感恩情怀。感恩,又是一个老式的词汇,但它在思索和宗教里光芒四射,照亮过许许多多经历苦难、但又坦然面对苦难的灵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索非亚(《罪与罚》)和阿辽沙(《卡拉玛佐夫兄弟》),像历史上的克尔凯郭尔、舍斯托夫,像当下的史铁生。他们或激烈,或沉静,或痛苦地挣扎,或平静地述说,即使是眼角还有泪水,可他们真正见过、感受过那一泻千里、灿烂而又宽容的阳光。他们最大的资本不是要征服什么的野心,而是谦恭的信仰。相对而言,乔治·奥威尔、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们,在黑暗中的呼吸就显得那样沉重和急促,他们看见了地狱的毒焰,他们的眼睛缺少那种来自天国的光辉。当然,这些痛苦的大师最终还是用他们的良知和灵魂书写了人性的光辉。但细心的人会发现,那样的阳光里有晶莹的泪光。
一个时尚之外的老词——阳光。在我即将而立之年的冬天,我仿佛才第一次完整地感知到了她。那越来越高远的湛蓝的天空,那北方的灰色的树木,那因失去水分而枯干的横伸的枝桠,灰色的落叶,灰色的城墙和灰色的燕山,在阳光里,仿佛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银晕。尤其是黄昏时分,站在小城的中心,向北望去,林立的楼群,凝聚了沧桑的城墙,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那种错落有致风景让一颗属于古代的心灵也感到宽慰。此时此刻,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艺术的细腻蓦然蔓延开来,让人怦然心动。更让我感动的还有爬山虎那猩红的叶子,仿佛也浸透了阳光。杨树在微风里摇曳片片金黄,诗人吟唱的“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也有了最好的注脚。那猩红,那金黄,不仅仅融入眼中,更注入了柔软的心里。有一种微微的疼、一种微微的感动油然而生。我满眼泪水。
记得冬天初到的时候,我还伤感地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中午的阳光异常温暖/而我的心却躲在落叶里/偷偷哭泣”。那也是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我在为什么哭泣,是感伤时光的流逝,是痛苦爱的挣扎,还是清醒理想的幻灭。我只知道,那种春女秋士般的忧伤确实感动了自己。但现在,我似乎清楚了,我哭泣的是什么,那不仅仅是感世伤怀,更多的还是对那充满艺术灵光的感觉的一种凭吊和挽留。
冬日的阳光依然温暖,每个中午我都在阳光里小睡,睡得塌实、睡得坦然。在厚厚的阳光里,我得以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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