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昏

文/北寒

当我还是一名画家时，我曾坐在闹市的某个角落，为来来往往好奇的眼睛描绘他们心中的天堂。我从一个城市漂流到另一个城市，继而又转向其他城市。

在某个黄昏，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抱着一幅相片走近我，请我为她和相片里的人物画像。那个黄昏，阳光烧透了西天，红的将要滴出鲜血，映红的光打在女孩的脸上像极了五月的石榴花。

“叔叔，您可以给我画一张像吗？”小女孩试探着问道。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也是我的荣耀。”我友好地看着她，认真地对她说并且在她的腮上轻轻一掐。文/北寒
    小女孩高兴得跳了起来，她兴奋地说：“太好了，谢谢您，叔叔。您还可以为他画一张像吗？”小女孩指着怀里抱着的一块黑布包裹的方板说。我已经猜到那里面包裹的东西了，我曾画过很多这样的像，但是我惊讶于小女孩让我为她画一张和死人在一起的画像。

我点点头，小女孩就把那个包裹打开了。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和小女孩极不相称的脸。他一定比小女孩大很多，或者是他的爸爸，我想。小女孩说：“叔叔，画一张我依偎在他怀里的像。”

我支好画架，让小女孩端坐在我的前方，接着把那照片挂在离画架不远处的一棵法桐上。

动笔之前，我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这是一张遗照，白底黑照。我甚至猜出照片的材质是富士牌的以及照片的年龄。他很年轻，但看上去颇为沧桑。他在微笑着，很自然，是那种很有磁力的笑容。除了这些，他的眼睛还有嘴角，甚至那青灰色胡茬也泛着淡淡的笑容……

“君祥，君祥，你把我的染料调好，一会儿递给我。”年轻的先生招呼我。他是我的老师，教我素描和油画。我已经跟着他学几年画了，我始终学不到他画里面的一种气氛，一种让所有看到他画的人感到折服的气氛。一如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我看见夕阳如血的染红了他和他的画板，如同那种虚幻的短暂存在一样，令我捉摸不定，烦躁不堪。在这个两层的木阁楼上，我时常感觉到莫名的头痛还有窒息，我发疯了似的把所有的染料，用刷子泼在画板上，让它们五颜六色，凌乱不堪。外面的刺槐叶滴着沉沉的露水，不管是早上还是黄昏。我从没有期望自己会成为凡高，更没有期望自己会画出向日葵。我摸着炙热的胸口，大口的呼吸，接着死命地扯着凌乱的头发。我不敢喊叫，我怕先生会看见我的狼狈。我不敢确定一个画家丢失了灵感或者想象力会是什么样子，或如我走进了某种极致的深渊，始终走不出来一般。先生还是看到我发疯的样子。文/北寒

那是一个下午，同样的黄昏，夕阳如血。他在为一个人作画，一个他敬佩的人，一个死人，集中精力的。先生告诉我，这个人生前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后来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了。一个人找到了先生，让先生给他作画。先生本可以拒绝，但他还是接下了。这是先生最后一次作画，在我的视线里。先生说那张照片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先生说完我进入了浓浓的猜忌之中，我想找到先生接画的理由。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给他不感兴趣的人作画，一如他倔强的性格。

先生曾经爱过一个女人，我是在先生醉酒后偶然听到的。后来那个女人因家庭变故出国了，从此先生就搬到这青山独处的木阁楼上来。先生每周二作画，对着青山或者黄昏或者夕阳。先生对我看管很严，说不准离开山口。我总是在给先生买酒的时候才能与外物有所接触，我敢确定自己的心变成了无数只蚂蚁，想咬破某种桎梏跳出这个小小的空间。文/北寒

我猜测先生和那张照片还有那个漂渡重洋的女人之间必然有着玄妙的联系，一如夕阳同天空和海岸一般让人总是不住的猜疑。我曾偷偷打开过先生一只锁着的抽屉，在那里我看见先生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搂在一起的照片，背景是一所豪华的别墅。在里面，还有一个面带微笑长着青灰胡茬的男人，可惜我不认识他。

先生整整两天没有走出画室，以至后来我看到他的嘴角周围长出了密密的青灰色胡茬，同画像里的人物那般。不敢确定画像里的人到底是那个死人，还是先生自己。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张画，接着先生哈哈大笑。自从那个黄昏，我再也没有见到先生。

“画家叔叔，叔叔？叔叔！”我猛然清醒过来，小女孩子在叫我。

“叔叔，您在干什么呢？您认识他吗？”小女孩好奇地问。

“是的，不……不……”我慌张地回答。

“可以？开始了吧！”小女孩歪着脑袋问我。

“当……然。”我回答，接着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

我的手在飞速的晃动，画笔随着我的手撒下粉墨，不一会两个人物的轮廓就显映在画板上了。

“他，是，你的爸爸吗？”我好奇地问道，问完后感觉自己有点冒失。

“不是”小孩友好地回答。

“那？他一定是你的哥哥喽？”我又问。小女孩又否定了我。

“啊？是男朋友！呵呵！”我故作神秘地说道。文/北寒

小女孩哈哈一笑，说：“叔叔，您想到哪去了！他是我的老师。”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画笔滑落到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君祥，他是一名哲学家，现在。他说自己是尼采，偶尔也说自己是希特勒。他说他会把阳光一米一米地截断装进匣子里储藏起来。人们不信他，说他是疯子。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一沓这个城市五十年前的风光。照片上是一些树木，旧式的平房以及还是孩子的他还有一个人们不曾见过的中年妇女。人们相信了他的说法，时光是可以被抓住的。文/北寒他说他会在顷刻间把这段时光消失尽光，像希特勒那样杀死很多的人一样，带给人们灾难。只见他把手扬得很高，一会儿那些照片就如飞舞的雪花一般飘落了一地，片片的，白的，黄的，让周围的人感到心痛……”先生的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指着这样一幅画在说。这时，我正吃着西红柿，红红的汁水，顺着我的嘴角滴着红红的珍珠，掉到我的白色T裇上，就如一幅鲜艳的油画。

那么多年，先生一直是那样的穷困潦倒。他一直在虚幻里争取生存的空间。他不懈地努力着，画笔越来越勤，可是他却离这个城市越来越远。他是个画家，他一直用完美的目光调剂生活。他日复一日地来到如血的黄昏下，日复一日地看夕阳在他的头顶划过，悄悄隐灭。

没有人能看懂先生的画，就如先生一直读不懂自己那样。一天，我在先生的那幅画上写下这样一首诗“《日子》/抽屉里有三颗钉子/一颗光滑尖头/一颗螺纹平头/一颗棱杆圆头”。先生说他喜欢这首诗歌，他要我把这幅画拿出去卖掉。我拿着那幅画，飞速地出了阁楼……

我看到一张花里胡哨的报纸上面有一张照片，一如先生在那个黄昏下午作画的那张，面带微笑。报纸里的那人是个疯子，他做了官敛了很多钱。他逃了，他的女人也逃了，报纸上写着巨额悬赏，我不相信这是真话。先生曾说过这个世界都在说假话，一个死刑犯可以要别人来顶替，如果很有钱，我同意先生的话。文/北寒

我在马路上轻轻地飞舞了起来，像个红红的西红柿，又如调色板里的赭色泡泡。泡泡飘在阴沉沉的黄昏，颜色沉闷，窒息。泡泡慢慢地上升，又沉沉地落地，破碎后贴在地面上。红红艳艳的旗帜就织在地面上，渐渐地扩大成黄昏如血的颜色。我不知道这对我是否算是灾难，围观的人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钞票，是钞票。”有人脱口而出。很多双眼睛立即投射到我周围的地面，接着这些眼睛又投射到我的身上。很多双眼睛变得血红血红，他们拿着红红的纸片，跳跃了起来……我看见先生和那个疯子走在一起，他们好像有着亲密的关系。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黄昏的木阁楼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先生画像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疯子，我甚至怀疑那就是先生。“啊……啊……救我。”我双手抱着欲裂的头不停地喊叫。我要把梦境画出来，竟作不出一张令自己满意的画。

先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安慰我，他让我画夕阳，画黄昏。文/北寒红红的油彩，跟血的颜色一样，我抛下画笔扬长而去。

“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让我和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我迟早也会疯，我要杀了他。我恨他，我要离开他，我要出去，我要揭发他！”我对着夕阳死命地喊，在一个孤独的黄昏，一个人。

我决定离去，决定离开这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地方。“君祥，人要学着忍耐！”先生对我说。我没有回答，这时他在为那个遗像作画。他要我为他调颜料。我匆匆地下了阁楼……

我偷偷地拿着先生的画出来卖给一个我不曾认识的人，他带着大帽子。那人接到画以后给了我一沓钱，让我回到先生身边。那个黄昏，阴沉沉的……

“叔叔，你干嘛不捡笔啊？你在干嘛呢。叔叔，你的眼神好可怕啊？”小女孩说道。我再次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我刚才想到我的老师。”我紧张地回答。

“啊？！您的老师一定是个很厉害的画家吧！嘿嘿。”小女孩说道，接着抿了一下嘴。我说是。文/北寒

“他是你什么老师？”我不解的问。

“他教我识字，送我上学，照顾我的起居等等，还有很多。” 小女孩说。

“那他不是你的亲人？”我又问道。

“我是个孤儿，是他照顾我，可是他却死于某种怪病，一种医生治不了的病。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有很多孩子和我一样的。”小女孩伤心的回答，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饱含泪水。

我也是孤儿，曾经。先生现在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作完那张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后来，我曾在这条街上，徘徊过无数次，多次看见一个瘦小的背影以及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微笑。不敢确定先生是否就走在我的左右，可我始终没有抓住他。文/北寒

我再次审视了那张挂在法桐上的画，我看见他同先生画过的那个人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微笑。我霎时感觉自己的头将要爆裂，一如我多年前住在阁楼上一般，莫名的沉痛和窒息。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飞速翻转的车轮，看见了先生弱小的背影，看见我自己，看见闪烁的红灯……

那个黄昏，我没有作完那张画便匆匆地收拾起画架消失了。留下小女孩站在那棵法桐旁，在如血的夕阳里默默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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