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深了，喧嚣了一下午的车厢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疲倦的旅人有的也开始进入了梦乡，即使站在过道上的，有的也闭上眼睛，寻找片刻的安宁。

老太太吃得很慢。到底是上了岁数了！不知道是感动于胖大嫂的热面，还是被自己说的“故事”感动了，老太太的眼睛里飘上了一片云雾。虽然隔着面条缓缓升腾的蒸汽，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湿润的泪珠，却也感染到了我的心里。

胖大嫂无心地问老太太：“怎么出门穿得不孬，就没带点好吃的呀？”

“我穿的是送老衣服！吃的也够了。我从关里走的时候，娘家侄女给带了几个馒头和一些桃，够吃的了。唉！”

回答可能钩起了胖大嫂的好奇：“那你侄女他们是不是也都不富呀？再说咋坐火车穿送老衣服呢？”

“侄女还有别的亲戚倒也不是很穷，但谁愿意添个累赘呀？他们也不是怕别的，就是怕对我太好了赖上他们。都知道我的儿子不愿养我们了。难为我这么老了还念着老家呀！还想着临死前看看家里人呢。哎，不看也罢。”

说到这，老太太似乎不经意地抹了一把眼泪：“说起这衣服呀，这是老头逼着孩子给做的呢。老头不让我再回关里了，可我心里又实在想（老家）呀！没办法，老头怕我身子弱死在路上，所以就让儿媳妇给做了这衣裳。”

“那他们真就不怕你真地死在路上吗？”胖大嫂急切地问。

“都还巴不得我死呢。老了，不中用了！”

老太太说自从分开过以后，儿子先前还每月给点钱、粮了什么的，后来，就越来越少了。老两口没办法，就到山上去检点烧材什么的维持生存。可这几年，老头的身体不如以前了，实在也干不动了，日子就更艰难了。再加上老头又常有病，真是一天都难过下去了。本来，过继个儿子是想养老送终的，没成想最后指望不上了。没能指望儿子养上老，却又跟他千里迢迢跑道东北，成了没有故乡的人。老太太想这样过下去离死不远了，就和老头说回关里看看。可老头一来身体太差坐车困难，二来还要再花份车票，所以，就让老太太自己回关里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个老太太，又是亲耳听见老太太这样凄凉的讲述，我实在难以想象还有那样的儿女。因为我是离开东北到山东生活、工作的，所以，老太太的关于想念故乡的话生生地钻进心里。也许从那夜开始，我对“游子”和“故乡”的概念有了新的理解。将在东北终老的老太太一直念着故乡，为了临死前再看一眼亲人，甚至不怕死在旅途上……

老太太的面终于吃完了，她也似乎讲累了。她蜷缩着盘腿坐在椅子上，准备休息了。寂静的车厢里，刚才还有她和胖大嫂有一句没一句的声音。现在突然静了下来，车厢仿佛更死寂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车就要到秦皇岛了，我起身让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的胖大嫂坐下。到了秦皇岛，我就可以又有座位了。

夜行的火车，仿佛一条疲惫的巨龙，轰鸣着，驰骋在浓浓的茫茫夜幕里。巨龙里的旅人，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也进入了集体休眠的旅夜。

到了秦皇岛，睡意朦胧的列车员嘟囔了一句站名，打开车门，将下车的旅人抛进冷冷的站台。疲惫的巨龙告别了冰冷的站台，又继续它沉闷的旅程了。

我终于又有了属于自己专用的座位了，可我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返乡的兴奋让老太太的“故事”给冲淡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也似乎在老太太讲述下到老年人的世界走了一圈。我眼中的世界一直是彩色的，可老太太的故事给了我一个全新的黑白世界的认识。黑的是绝望，白的是凄凉。

不觉中已经到了半夜，列车车厢里开着的灯减少了一半。光线暗下来的车厢更显得死气沉沉了，火车“咣当咣当”单调的呻吟，似乎讲述着关里、关外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想念。

“咣当咣当”的声音中，我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中，我看见了阳光照耀下的故乡小城，我看见了妈妈为我做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我听见父母那永远也唠叨不完的话题……

“醒醒了，醒醒了。天快亮了，快到终点站了。”列车员底气十足的喊声把我从梦中拉回到现实。经过一夜的疲倦奔波，火车就要在日出时分抵达了终点站了。

乘客们纷纷到卫生间洗脸梳头，车厢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

老太太却仍麻木了似地蜷缩在椅子上，看着忙碌的人们。看到她气色还不错，我的心轻松了许多，我还真怕如老太太所说的“送老衣服”兑现它的用场。胖大嫂没了踪影，因为她已经早些时候下车了。

因为，我还要在这个城市办点事，需要耽搁一下，所以不能陪老太太一起转车回东北老家了。我把还没有吃完的一些食品装了一个塑料袋里，给老太太说让她在下个车上吃。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灰蒙蒙的原野，我的心也随着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的山峦树木而渐渐轻松了起来。

太阳就要升起来的时候，天空还是浅灰的，几片漂浮的云朵的下面被太阳给镶上了一圈金边，这金边又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

忽然，太阳从大地上升腾起来了！那光芒一下子照进了车箱。我对面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似乎被日出的壮丽震撼了，他几乎跳跃起来喊了一声：“看，太阳！太阳！”

照进车箱的阳光，也照到了老太太的身上。她雪白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金子般的光芒。

阳光就那么暖暖地照在老太太的身上，照在车厢里每个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不公平地平均照在每个人的身上。我多么希望这温暖的阳光就这样永远地温暖着老太太那苍凉的心啊！

……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