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舅没啥技术，当不了匠人似乎也不确切。如果有师傅带一带，也许大舅能成为一个好木匠。老屋里有一大一小两只木柜，都是枣红色，这两只柜子都很有些年头了，比我年纪都大，到现在还在用。小的那只有些古拙，比较老气，漆面早已剥落。大的那只相对新一些，漆面还好，擦亮了依然明光光的。家里习惯把这两只柜子叫小柜子和大柜子，父亲说小柜子是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他也不知传了多少辈。大柜子明显比小柜子年轻，我一直以为它是父母在街上买的。有一天母亲说起，我才知道这个大柜子是大舅做的，是作为母亲的嫁妆带过来的。大舅竟然还能做柜子，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大柜子还真不赖，柜面四个脚上还有雕花。不仅柜子是大舅做的，漆也是大舅上的，这么看来，大舅不仅能做木工还会漆工。木匠这一行我不懂，但大概知道，学一个木匠也不容易，要有师傅带还要心灵手巧。我问母亲，大舅是不是拜过什么木匠师傅，母亲说没有，家门上有几个木匠，大舅是在给人帮忙打下手的时候看的学的一些木匠手艺，做漆工大概也是如此吧。如此看来，大舅以前也是个头脑灵光的人。

大舅确实做过木工，这个我是知道也见过的。大舅有一套完整的木工家伙什：刨子、凿子、錾子、锯子、推子、斗子等等，刨子有大的有小的，凿子有圆的有方的，锯子有长的有短的有宽的有窄的。斗子最好玩，后面缠着一团绳，绳子从一个牛角一样的盒子里牵出来，在木板上一拉一弹就出来一条笔直的线。小时候去大舅家，我总喜欢玩那个斗子，在大舅家的地上墙上弹出横七竖八的线。以后我学荀子《劝学篇》以及给学生教这篇课文，到那句“木受绳则直”首先想到的就是大舅的那个斗子。

大舅做大柜子我只是听说，但大舅给我家做大门我是亲历了全过程的。以前家里没有正经的大门，所谓大门就是在墙上开个豁口，在豁口上装一扇几片木板钉起来的门。这门只能一边开，简陋寒酸不说，过年连个春联门神都好帖。和别人家高大的门楼宽敞的大门比起来，家里这个大门实在不能叫大门。门楼在农村是一家人的脸面，这个不能称为大门的大门那时候带给我们的自卑是显而易见的，这种自卑不仅我们小孩子有，父母也有，那些年过年闹社火，家里连社火都不敢请，怕那个大门丢了人。那时候，我们做梦都想有一个能和别人家一样有着门楼的能左右对开的大门。

大门是大舅做的，木料是大舅准备的，我们大概只出了个材料钱和手工钱。这个大门大舅做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中我好几次去大舅家，每次都看到大舅一有空就给我们做大门，他锯、刨、凿，门框、门额、门扇、门槛，一道道工序，一个个项目有条不紊，所有零件加工好了再组合套装，每去大舅家一回，家里那个崭新的大门就离我越近。大门完工后，大舅又用架子车拉了大门走了几十里路把门亲自送到家里。送到家里还不算，大舅又和村里来帮忙的人一道帮我们修起了门楼，装好了大门。门楼高大漂亮，大门新绚结实，有了它我们一家人的腰杆子似乎都挺了起来。大舅的这个大门做的漂亮，门额上有两个圆形的突出，后来我知道那叫门当，下面有可拆卸的门槛，门槛一物多用，平时是门槛，用的时候抽出来横放就成了长凳，许多时候我们坐在横放的门槛上在门楼里吃饭、聊天、玩闹。当然这个大门也有古拙的一面，外面这个大门用了插销的设计，里面用的却是另一种形式。这种形式非常古朴，在门楼两侧的墙上各挖出一个洞，要锁门只要用一根棍子插在两个洞里就行了。别人家晚上用插销锁门，我们是用一根棍子锁门，我们把这个叫“上门”。说的很形象，门就是用这根棍子上上去的。这根棍子白天就立在门背后，有时一扇门开一扇门不开，就用这根棍子在不开的那扇门后顶着，这根棍子又叫“顶门棍”，顶门棍不是我们后来另找的，是大舅做门的时候一道就旋好了的，门和棍，是原配。小时候，我常常拿了这根棍子在院子里挥舞，模仿着电视里少林寺和尚的样子。后来我认识了“闩”这个字，这是很形象也比较生僻的一个字，不知道大舅给我们做大门时有没有受到这个字的启发，反正想到这个字我总会想起家里的那根顶门棍和那个大门，现在想起这个字我眼前又会浮现出大舅的形象。遗憾的是这个大门一直没有上漆，当时我们急着为自己正名，顾不得它有没有颜色。这个素面朝天的大门，伴随了我们将近三十年。后来老宅翻新，重建新门楼的时候，还是大舅亲自推翻拆掉了他亲自修建制作的门楼和大门。

外婆割材的时候，大舅并没有参与材的制作，是从外面请的匠人，大舅只是照管和服侍。我不知道这是出于某种回避还是大舅手艺的考量。在一些人眼中大舅只能算半个木匠，在木匠眼中大舅可能只是个粗笨的角色，但在我眼中他是个顶顶优秀的木匠。

大舅为什么没沿着木匠这条路走下去呢，这大概和他那一回扒火车丢了那整套的木匠工具有关。吃饭的家伙丢了，大舅可能从此对木匠心灰意冷了。

大舅是这样的人，有本事凭本事吃饭，没本事靠力气吃饭。

2024年1月31日于望亭丽都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