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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今日新闻
吕斌
我上车时太阳刚从城东的楼顶上冒出来,冬天的冷风吹得太阳脸儿红红的;我缩着身子刚落座,坐在身旁的市电台记者小汪抱着棉大衣的前衣襟儿,朝前座的男人扬扬下巴,说:“这是金经理。”
司机旁边坐着的那个男人仰靠在座位上,秃顶朝我伸着,他听见小汪介绍他,转过脸来,那张冷漠的脸看上去四十多岁,他伸出手来,小汪介绍我说:“这是市报社的吕记者。”
我伸出手去,金经理又胖又软的手只和我的手撞一下就收了回去,我心中不快,但也能理解他,我接触过的许多有钱的经理、厂长什么的,都是城府很深的,更何况今天是他向教育上捐款,有功之臣固然有些傲气。
轿车在马路上奔驰,街旁的人被风赶得脚步飞快,骑自行车的人蜷着身子,汽车屁股吐着白气,这座北方城市天空高远。我问小汪:“今天有多少家企业捐款?”
小汪埋在大衣里,全身不动,只有嘴动:“我也不知道。”
我又问:“向哪儿捐款?”
小汪说:“说不清,台长只让我采访一个捐款仪式,说是市团委通知的。”他身子动了动,以示他对这些漠不关心,老记者都这样。
这都是正常的,比方我,文教部主任通知我今天采访一个企业向学校捐款,除了告诉我几点有车来接我什么也没说。当了多年记者习惯了边参加活动边问,更何况近半年来捐款活动特别多,最近我就参加两个了,仪式搞得像过年,那么新鲜红艳艳的大绸缎布一剪子就剪断了,看着真让人心疼。其中一个县的几家企业向本县各中小学共捐款三万元钱,管庆贺的鞭炮就崩去四五万,捐款仪式上空硝烟弥漫,就像鬼子进村了。
我想,上了车就等于采访开始了,我朝前排的金经理探过身子问:“金经理,今天你向哪儿捐款?”
金经理头也不回,说:“听郊区县的安排。”
大款有派,不在乎向哪儿捐款。只管掏钱。报纸发表这样的消息必然要介绍一下捐款的企业情况,我问:“金经理,您的企业经营什么或者生产什么?”
金经理似乎来了兴趣儿,他微微地侧过身来,我只看见他的半个脸,他说:“我是南方一家冰箱冰柜厂的赤峰代理商。”
小汪轻声说:“是一家私人企业。”
我问他企业在哪里?金经理刚想说话,车就慢下来,并且向路边靠,金经理朝车窗外指着说:“这就是。”
我顺着车窗看出去,在街旁一排饭店商店之间夹着一个门口,门口挂着一个什么制冷电器经销处的牌子,因为车窗有霜看不清,消息中不一定把企业写的多么详细,我嫌冷就打消上下去看仔细的念头。金经理回头朝车后望望,对司机说:“来了,走吧!”
我顺着车后窗朝后望,才发现后面又跟上来两辆红色轿车,我猜测那准是电视台、晚报的同行们,嗬,今个儿采访阵容还挺庞大呢,看来是个很大的活动。
车子出了市区,先沿着一条柏油路朝南跑,接着上了一条石子儿路,路两旁是田野和山峦,耕地散布在七沟八梁中,路边的杨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杈,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车子在坎坷的沙子路上跑了四十多里路,路旁出现一座四层白楼,白楼在这荒野中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显眼也十分刺眼,就像一个人穿着挽裆裤子扎着领带一样。车子拐进红砖砌成的院子,停在这座楼前。我下车,才弄清这是郊区县的杨树沟乡政府。我打量院子,楼很气派很豪华,怎么个豪华法儿我不会形容,反正我觉得它可以和市政府新建得办公楼相媲美;院子西边有一排车库,库里停着两辆高级轿车,楼前停着十多辆各种型号的摩托车。我想,这个乡很富裕。
楼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八九岁的干部,长瓜脸,尖下颏,白净脸,很白的长门牙,眯着的长眼睛很随合,他热情地叫大家楼上喝茶,另两辆车上的人也下来了,是电视台和晚报的。我缩着身子跟着别人朝楼里走,金经理向我们介绍那个干部:“这是王乡长。”
王乡长就和我们握手,说着:“欢迎欢迎!”
我们上了楼,坐在王乡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王乡长让秘书给我们倒水沏茶,他从桌箱里拿出一条红塔山香烟扔在茶几上,说:“你们抽烟喝茶,我这儿烟茶不缺,别客气,我和金经理去商量一下活动咋安排。”
他们出去后,我们记者就东拉西扯。我打量屋子,白白的墙,抹着一条条黑道子,床上铺着纯毛毯子、褥子之类好几层,还有电褥子,办公桌上有生活用品、报纸、各种打开盒的烟,大理石地面扔着烟头儿。这是典型的农民摆阔又没改掉脏乱的恶习。
王乡长和金经理商量一个多小时,太阳从窗子射进来,屋子里的人都有点耐不住了,一个简单的捐款仪式,走一下过程得了,大家都急着回去有事呢,有的要赶稿子,有的要去别处采访。
约摸两个小时过去,王乡长回来了,说刚打发人去村里报信儿,让村里有个准备,大家再等一下,他就坐在办公桌旁陪着我们说话。我职业习惯,就问他:“王乡长,你们乡哪方面搞得比较好,给我介绍一下,我看看可写个什么。”
王乡长很痛快地说:“我们乡是全县的贫困乡,穷,没有搞得好的地方。”
我哑然,其它记者也怔怔地瞅着王乡长。一般地说,当官的见了记者都挖空心思炫耀他搞得好的地方,显示他的政绩,他怎么反其道而行之?我忽然来了尿,站起来问王乡长楼上有厕所吗?王乡长说我带你去。走在走廊上,王乡长说这次捐款是他跟金经理联系的,他和金经理是邻居。我很诧异,看着王乡长。王乡长并没注意我的表情,他说:“我是市里的下派干部,在这里当副乡长,干三年了,今年该回市里了。回去怎么安排没说呢,我下来什么实事没做,咋也得做点,就联系这么一件事,金经理企业也想搞搞宣传,我们俩就算各有所得吧。”
我问:“这次几家企业捐钱?”
王乡长说:“只有金经理一个。”
“他捐多少?”
“两千。”
我吃了一惊,捐两千元钱就折腾这么多人来呀?我看着王乡长,王乡长发现我表情不对,我觉得这么着一副脸色不好,就岔开话题问:“建这个楼花了多少钱?”
王乡长说:“不多,七百多万。”
我皱起了眉头,建一座楼花七百多万,就没有两千元钱办教育?进了厕所,便池里堆着许多大便,臭气熏天,看样子没人管理厕所。我屏住气方便完了就往外逃,心里很气愤,这些想摆阔又不知道怎么住楼的土老帽儿,真是拿着钱祸害玩儿。
车子又上路了,路两旁沟和山多起来,沟很深,山很高,居住的人家就藏在沟里或山根儿下,路是土路,坑坑洼洼,车在烟尘中颠簸着前进。田地里有农民背着粪筐捡粪,我想起了家乡的父亲背着粪筐捡粪的身影儿,就心里发潮。我胡乱地想着乡政府的白楼和那厕所的粪,还有今天捐款的事,思绪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今天三辆汽车烧多少汽油?
车子拖着尘土,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一条山沟,沟两旁出现了房屋,房屋很多是砖砌墙瓦房顶,看房子这里不太穷。车一进山沟风就小了,车子贴着房舍往前走二三百米,往右一拐,进了一座水泥地面的院子,这就是目的地。我们下了车,我又有些意外,这个门口挂着村委会牌子的砖平房实在漂亮,不但窗明几净,墙面贴花,且有一大溜十几间,难道区区两千元钱就捐给有着这么漂亮村委会房舍的村子?村委会门里涌出来七八个男女,都穿得体面,尽管有的衣裳不合体,但干净,其中一个大下巴、戴着赵本山式帽子的四十多岁汉子最热情,一一和我们握手。王乡长一介绍,才知道他是小学校长。他叫大家进屋,我们几个记者穿得少,又加上这大冬天不愿意在这山沟里泡着,就说:“不就是个仪式吗,快举行得了。”
王乡长和校长嘀咕几句,又跟金经理商量一下,抬脸对我们说:“那就直接上村小学。”
我们一行十几人,拖拖拉拉绕过房舍,串过几家门口屋后,爬上一个高坡,坡上出现一座土墙院子,还没看清房子,就听见上边传来鼓声和小号声,还有孩子们的“欢迎欢迎”呐喊声。走到坡上,才看清院子里是一排土房,院中心立着一根木头杆子,杆子曲曲弯弯的,杆子上头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南边校门口站着两排大小不一的学生,敲鼓的、吹号的、拍着掌喊欢迎的,个个冻得脸发青,手发红,缩着身子。我随着人群从学生中间走进校院时,悄悄问一个小学生:“你们等多长时间了?”
那个小学生说:“早晨八点就站在这儿等。”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快十一点了,这大冷的天他们站三个多小时了。我瞄一眼别人,金经理穿着军大衣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一副盖世英雄的姿势;王乡长向学生挥手微笑,好像他给学生们带来了财神;乡里村里干部点头哈腰地照顾着我们这些人谁先进院谁后走。只有我们这些记者情绪不高又没有秩序地朝院子里走。
老师在院子里列队欢迎我们,并被引进一个屋子,屋子摆着一圈桌子,桌子上放着香烟、瓜子、苹果和茶水,火炉子呼呼燃烧着,窗子上钉着塑料布,在风的猛吹下塑料布“呼达呼达”地响着,屋子很冷,我们这些住惯暖气屋子的记者们,穿得衣裳太少,个个发抖,脸色紫红,乡、村干部再三让我们坐,我们也不坐,因为站着活动着点比坐着暖和。王乡长见我们都不坐,就跟金经理说:“咱们开始吧?”
金经理也冷,他缩着脖子说:“开始吧。”
王乡长转身对小学校长说:“那就开始。”
乡长又对我们记者说:“下面就该你们记者安排了,需要照什么相、写什么?”
王乡长瞅我们,金经理也瞅我们。我们记者面面相视,我心里话,你们搞的活动你们安排?我们只负责采访。王乡长见我们不作声,就跟金经理商量咋办,金经理刚想说什么,小学校长进来说准备好了,王乡长和金经理往外走,我们跟出去。
风更大了,尘土在空中挥洒,木旗杆上的红旗被风舞弄得“啪啪啪”作响,人们缩着身子猫着腰往前院走,人的头发都风吹得乍撒起来。前院是个空场,学生们列队站着,个个冻得脸又青又紫,很多学生都侧着身子迎着风,学生的前面摆着一排桌子和凳子,那是安排客人坐的,我怕安排我坐挨冻,就钻进一间敞着门的教室,教室里四个男女老师围着炉子烤火,见我进来都站起来让我坐,我缩着身子咝哈着,不坐,我顺着窗子看出去,金经理、王乡长、校长和乡、村干部都坐在凳子上了,王乡长站着对着学生讲什么,风太大,听不清。
我问几个老师:“金经理这此向你们学校捐钱干什么用?”
一个老师说:“帮助三个家庭困难的学生读书。”
我问三个学生怎么个困难法儿?一个老师说:“一个父母聋哑,一个父亲有病,还有一个母亲痴呆。”
我又问这个学校教学条件咋样?他们都说不咋样,写字有墨水,讲课有粉笔,还有一个仪器库,校田地的收入年年添置些教学用具。我想,我当年师范大学毕业时在一所山村中学教学,穷得教学仪器库都没有,这个小学比我工作过的那个学校强。
正闲扯着,外面一片杂乱声,我顺着窗户望出去,见学生们散乱地往教室跑,仪式结束了。我出了教室往后院走,我担心再开座谈会什么的,那就麻烦了,天这么冷快回去算了。
怕啥来啥,回到后边屋子,王乡长果然吩咐村干部叫来了三个被捐助的学生家长。这回再冷也得坐下了,人们围着桌子坐一圈,金经理被安排在主席位置上。这半天他说话很少,看上去对这件事并不热心。
王乡长说一番感谢金经理发财不忘山区孩子的话,小学校长和学生父母发言,虽然辞不达意结结巴巴,但感激之情却是发自内心的,一个母亲流下泪来便是证明,一个父亲走到金经理面前鞠了一个躬。小学生发言时都从兜里掏出一页纸,走到金经理面前敬个礼,站直身子念那块纸上写的字,那字几十个,很中听,听出是老师帮助写的。
最后王乡长请金经理讲话,掌声过后,金经理并不受屋内气氛感染,仍然情绪不高地介绍他的企业经营什么,所卖物品进价多少,零售价多少,地址在哪里,电话多少,并要求记者发消息时这些都写上。我想他不懂新闻,新闻稿件写上这些就成了广告了,广告是要收广告费的。
完事了,我们记者都张罗走,纷纷站起来。我的又一个担心发生了,王乡长和小学校长堵住门口不让记者走,说是晌午了吃了饭,并且拿走了我的文件包和电视台记者的摄像机,我们说到家不过个八小时,下午还有事,他们不听,我们就瞅金经理,希望他说话,如果真请我们吃饭,金经理可以回市区找个饭店招待我们嘛,两千元都拿起了,几百元还拿不起吗!金经理说:“大冷的天走啥走,在这儿吃吧。”
我们都很意外,谁也不说话,我看出同行们心里都闷地慌,学生们都买不起书,经住这一吃吗?我们吃完一拍打屁股走了,学校这笔钱从哪儿出?我对金经理有了憎恶感。
等待吃饭的时候,我们围在铁炉子旁说闲话,金经理见我一个劲地打战,几次脱下军大衣往我身上披,我都拒绝了,我不想受他一丝一毫的施舍。饭菜迟迟端不上来,我要上厕所,我问清厕所在学校院外,就走了出去。学生们放学了,校院里非常冷清,风在不紧不慢地刮着,办公室门口站着校长和两个老师,他们正说什么,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听见校长焦急地说:“没有蘑菇不行,人家知道咱们这儿产蘑菇,快去学生家里找,啤酒到村小卖店赊……”
我走出学校大门口,看见坡下走上来两个妇女,前衣襟儿卷着,里面包着什么,手冻得紫红,两个女人说着话朝学校走来,风声中她们说话声很大:
“我家没别的好吃的,就这些花生豆全拿来了。”
“我这点蒜苗是孩子生的,他还说卖了买本儿呢,我跟他说……”
一共摆了三桌,虽然天气很冷,大家喝得吃得还是挺热烈,人们敬酒的词都是怎么感谢金经理捐资助学,或是金经理给这个山村带来了温暖,有了金经理才有今天这个聚会。
我望着几个默默不语往屋端菜的女教师,还有坐在桌子旁不吃不喝只是腼腆地微笑的学生父母,心里不是滋味,我想,学生父母看着这些菜,一定感叹比他们过年吃的好。
几杯酒下肚,王乡长站起来,郑重地对小学校长说:“谢校长,我做为乡长得给你下一道指示,金经理把钱交给你了,你这钱怎么花得列个表,做到笔笔有宗,这表你留一份,一份交给金经理,一份报乡政府,钱花完咱们三个对一下花得对不对。”
小学校长站起来微微哈着腰点着头,诺诺称是。
我想,王乡长应该指示校长把这顿饭的支出也列个表上报。
日落西山,一行人红头涨脸、趔趔趄趄走出学校,三三两两走进村委会的院子,有的男人走到墙根儿处背过脸去叉开腿,就响起从高处向下流水的声音;女人绕到房后就没了动静;有的人钻进屋子喝茶。折腾一个时辰,都钻进车里,朝车外笑脸欢送的人胡乱地挥舞着手,车就抛下这个山村上了土路。
金经理躺靠在座子上,半转过身来,舌头不好使地对我说:“吕记者,我这稿子啥时候给发?”
我冷漠地看他一眼,懒懒地说:“还定不下来。”
金经理问:“我们公司的地址记住了吗?”
我淡淡地说:“记住了。”心里话,我记那玩艺干啥。
他不放心地说:“可别写错了呀。”
我不想再跟他说话,熬了一天,冻了一天,上车这么一暖,我有些发困,我靠在座子背上,心想,这条“本报讯”是我当记者以来最讨厌写的一条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