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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学哥哥农村考试呼和浩特 |
分类: 教育 |
哥哥虽然早上了学,但因为老是在家里干活儿,耽误了学业,上初中时蹲到了和我一个年级。那天放学我踩着横垅地朝村子匆匆地走。赤峰北部冬天的庄稼地只有白白的庄稼茬子,暮色中前边的村庄像一片黑乎乎的山峦,有一缕炊烟从黑山包上升起来,一声狗叫两声鸡鸣,从黑洼处响彻山区的四方,周围的大山像古怪的动物,高高低低地站立在远方,老师说我们这儿的大山是大兴安岭的余脉,现在所有的大山都模糊起来。庄稼地西头的小路上走着同班的三个学生,哥哥在那里边,他们争论明天的考题,声音在田野上漫游。我大步地跨着横垅地,暮色急匆匆地向身边逼来。


我说是。父母问过我,也问过同村的同学,他们很关心到哪儿念书。我曾经为考上能到镇子读书高兴,我想父母也会高兴。可他们没表示过高兴,倒是老叹气。母亲问:“你考上了吧?”
我没有把握,但为了让父母高兴,我说:“差不多吧。”
我本想父母会轻松下来,或者笑一笑,可他们对望一眼,没笑。母亲又问:“你哥哥赶上你了吧?”
我说:“不赶。”哥哥经常干家里活儿,耽误课,学习不如我好。
母亲对父亲说:“要不让他们都考去吧,谁考上谁念。”
父亲抄着手对着母亲,又好象是面对窗户,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脸色是忧愁的,父亲说:“要是都考上咋办?”
我心里一颤,我想父亲可能说错了,或者我听错了,他应该说:“要是都考不上咋办?”试想,当父亲的能盼望儿子考不上学吗?要知道,这次同村有七八个学生要考镇上的高中,考不上父母脸上无光呀!
父亲说完母亲没有作声,她一定没听出父亲把话说反了。这时候窗户外响起了脚步声,在黑夜的院子里响得很清晰。门开处哥哥走进来,他在黑暗中喘息着把书包挂在墙上他那根木橛上,说我:“明天就考试了,咋不快吃饭复习。”哥哥说着往外屋走,我也要走。父亲说:“你们等一会儿,你妈我们俩跟你俩商量个事。”
我紧张起来,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过话,我们站住看着父亲,我想一定是个喜事。父亲说:“你妈我们商量,家里没人劳动,你们俩都考上你妈我俩也供不起,得下来一个。”
我怔住了,我不相信这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更没想到他们会商量出这种事,我看母亲,希望她阻止这件事,母亲一直盼望我们学习好呀!母亲瞅着我证实说:“是商量过了。”
我眼眶里发潮,我脑海立刻出现了村西那连绵起伏的高山,村四周的土地和披着尘土从村街上走过的长辈们,我哀求说:“爸,妈,我们都复习好了,明天就进考场了,让我们考吧,谁考不上谁下来。”
母亲说:“你爸我们也这么商量过,怕是都考上。”
哥哥不作声,他向来是这样,从小我俩就在一起,不论割草、捡粪、喂驴喂羊还是扫院子,他都带头干,从不攀我,他是哥哥我是弟弟呀!我不能不念书,那太恐惧了,我也想让哥哥念,我说:“我们两个念书花不多少钱……”没容我说下去,母亲就干脆地说:“这事定了,必定下来一个,你们俩商量谁下来。”
那个晚上,我和哥哥谁也没摸书本,连饭也没有吃,摸着黑爬上炕钻进被窝。我捂着被子流了半宿泪。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母亲叫我起早上山捡一筐粪再上学,我忙着写作业就没上山捡,哥哥不声不响地上山捡了;母亲见我不听话,就怒冲冲地嚷叫着不干活儿就别上学了。母亲动不动就说不让上学了,我也恼了,赌气上山捡了一天粪,耽误一天课程,第二天上学同学们问我咋没上学,说“你这天耽误的可不合适,进行新课了”,我着急了,追了两三天才把拉下的课程追上,母亲再嚷叫我干活儿就别上学了,我不敢再赌气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挎起书包走时,哥哥没有走,他摘下墙上木橛的书包塞进柜子里。谁也没说让他下来,这不用谁说,这类事都是他让着我,他出去干活去了。那一次和哥哥一样没参加升高中考试的村里有好几个,我们村哪年从小学开始都有失学的。早些年是因为家里困难,后来是考上也不包分配,一年万元以上的学费家长也拿不起。
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太阳光从东边温暖地射过来,田野一片明亮。一辆牛车从村口钻出来,三头牛顽强地拽着一辆大胶车,车上装着满满的猪粪,哥哥扬着鞭子吼喝着牛,哥哥往地里送粪。
杂乱的校园乱哄哄的,学生中洋溢着紧张的兴奋,不断有学生进各个教室看考号,然后出来跟同学们说他多少号。有三四个和哥哥同班的学生跑到我身边说:“考试快开始了,你哥哥还没来,你咋不去找他?”
我不作声,我的心思已经在要考的题上了,我痛苦的心情不那么厉害了,只是别人一说我心还一揪一揪的。开考的铃声响了,我跨进考场时,心情有些悲壮。
考试后我进了镇重点中学。哥哥从此成了庄稼人。
全国恢复高考那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在农村劳动,在我生长的那个山村,历史上没有考上大中专的人,人们说起大中专学生,只知道一点:大学毕业一个月挣56元呀!口气满是羡慕。那时候干部一个月挣43元,工人一个月挣38元。
我得到高考的消息时,和哥哥一样正赶着牛车往生产队里的田送粪。我一打听高考时间,才知道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就扔了队里活计,躲在家里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刚复习半天,生产队长就到我家敲窗户,对我吼道:“你咋不干活去?也像你哥哥学学,人家就不整这事。”他说的不错,哥哥从小就认干活儿,如果没有他,我能念得起书吗,有了他,我才这样认性地哭着闹着把书念下来。我走出屋子,太阳温暖地射过来。我对队长说:“我要复习参加高考。”队长说:“考大学是城里人的事,大学不在这山沟里招学生。”我不想跟他多挣执,说:“我试试。”他很不满地说:“你挺大个小伙子,放着工分不挣,躲到家里享心静,可耻吧?”农民说话没个深浅,啥不好听说啥,我已经习惯,我坚持说试试。他边往外走边挖苦我说:“老鹞子放屁响得高,那大学也是你上的!”他是怕我考上学离开农村,如果说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农民的表现更为直白。
我接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后,高兴地拿着通知书去告诉住在后院的嫂子,那时候哥哥刚结婚;站在院子里喂猪的嫂子不瞅我,说:“考上考上呗,有啥用!”她不知道考上意味着什么,以为和上小学、中学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个“上学”。已经成为村子里唯一开拖拉机的人哥哥对我考上学也无动于衷,他不知道考上学意味着什么,只是天天很疲倦回来,很早地走,他有时候拉脚,有时候给人翻地。
那时候农村消息很闭塞,家家除了屋子里的墙上挂着的那个喇叭,没有别的传媒渠道,外边的信息就靠听传说和推测,他们的推测也是根据见到过的东西。我走在街上,有的乡亲问我哪天走,然后用羡慕的口气说:“中了,小子,毕业后最次也闹个供销社的销货员!”那时候农民苦拼苦熬,对于所有端铁饭碗的人都是可望不可及的,销货员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崇高的职业、伟大的人物。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就连考上的学校为什么叫“师范”都不懂,对于未来的事更没有打算。入学后,家人及乡亲们的期望我一个都没有实现。不过,乡亲们的朴实、憨厚倒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田,回想起他们,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激动心情。特别是哥哥因为我而失学这件事,成了我心灵深处永远挥之不去阴影。当了半辈子庄稼人的哥哥去年和嫂子一同到呼和浩特一家企业打工,不知道他们的状况如何?他们能看到我这篇文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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