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佩服发财的，想起来总是让人腻歪，大鱼大肉，嘴角流油，肚子像个泔水桶，一步三喘气，存得是钱财，缺得是文才，蠢猪一个。我也不佩服当官的，在我心中，官和摆臭架子紧密相连，一些官升的快的，都是媚上欺下的玩世油条，这类人外表堂皇，肚内空空，栽在竹林是棵材。我最佩服有真才实学的人，具体点说，就是我们小镇上的王有才。

他特别能写，在我们县文化馆办的《千山》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小说，那家伙的，两千多字，占挺大一片，真了不起，你不服气不行。我就不中，写了一年多了，稿子邮出去就不见回来，所以，我每次上班在大门口碰见王有才，都毕恭毕敬，笑着打招呼。其实，现在时兴鞠躬的话，我给他鞠两躬，那才显得尊敬人家呢。

看人家，才子自有威相，朝你含笑点头，挺起胸脯，仰起头，迈着匀称有力的步子，亮闪闪的皮鞋踏得地咔咔响，往自行车上一跨，飞了。

我写了一篇小说，去王有才家求教。他是我的邻居，我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这篇小说我写得很得意——以前每一篇我也都很得意，可是往邮箱一扔，就掉到地狱里了。说不定编辑见我是个无名小卒，没看就扔到废纸篓子里去了。今个儿走走王有才的门子，听说他认识《千山》编辑吴青，托付他做点手脚，给我发表了。说不定每个作家爬上文坛都这么进的门。

王有才屋烟雾腾腾，他伏在桌子上拼命写什么，左手夹着烟正燃，我忙往外退，屋子里烟太大，我受不了，再说人家忙，我不敢打扰。

王有才听到脚步声，迅速站起来，回过头来看见我，很是兴奋，脸都涨红了。我心一热，潮水翻涌，激动得浑身颤抖。看人家，名声挺大，架子顶小，热情。他抓住我胳膊往东屋拉。东屋没人，炕上扔了一些孩子玩物，可能他家里人串门去了，他往沙发上按按我，给我沏茶，我越发受宠若惊。他坐在热炕上说，我正干到劲头上，盼着有个人来，讲给他听听，这故事，真他妈动死人。

他下地沏茶，自己倒一碗，而忘记（但愿他是忘记——激动着的人记性特别不好）给我倒一碗，大模大样地坐到沙发上，往后背上一靠，点着一支烟，咳了两声，一切就绪，开始他的故事了：这个故事嘛，很简单，其实也没什么故事，现代小说不要求有故事，提倡感情，感情呢，就是让人笑，让人哭，让人拼命地跑，主题得深，像咱们挖房基，那不算深，还得往深挖，《千山》给我退稿时写了一封信，让挖屈（掘），就是指的挖房基。你看过丁玲的《青春之歌》吗？嗐，这个也没看过，不行不行，这方面你太差劲了。

他大约口干了，喝了一口茶水。我正襟危坐，虔诚地听他说。我暗暗的自卑，瞅瞅人家这文化，自己愣是听都跟不上趟，人家言论一大套，自己还没弄清说的是帽子还是鞋。

他继续大马金刀地说，你就说吴青，咱哥们儿最认识他，咱要去，他迎到椅子上送到大门外。吴青你知道吧？听说过？没劲，我俩关系岗岗的，我拿去的稿子没二话，发！你别看人家是老头儿，耍起笔杆儿，小伙子不是个儿，泼水似地往上写，要不咋说他是咱们县的一支大手笔呢！

我真眼馋他，结识这么一个了不不起的编辑，他是今世有幸，当作家没问题。我听得直目瞪眼，不由地想见识一下吴青的大作，问一句：吴编辑在哪儿发表过大作？

他拇指一弯一张，啪地掸掉烟灰，伸过来一只手，看样子要掰着手指头数说吴青发表过的作品，吴编辑发表的作品嘛，那可海了，在《千山》上他写过前言，那前言写的，头一份，絕了，全踹！还有这个——这个《千山》要发他一个小说，发出来肯定是个大小说，你信不信？

我忙鸡啄米似地点头说，信信信。手痒痒得不行，恨不得也马上发一个，忙拿出自己带来的稿儿，话没出口心先跳，小心地说，我写一个，你能不能送给吴编辑看看？

他不在乎地拿过去，随手翻翻，批评我说，这字，这字，太差劲了，还得练习呀，这小说也太长，小说最怕长，要是编辑说你稿子冗长，那就是枪毙——这个嘛，好吧，我拿给他看看，不过你这水平——给他看看。他卷卷稿子塞进衣兜。

我松了一口气。人这玩意儿，有个臭毛病，跐着鼻子又要上脸，我此时就犯了这个毛病，稿子送出去了，心里冲动，嘴就跟上了，你能不能带我见见吴编辑？

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太不像话了，怎么给你一尺又要一丈。

果然，他冷眼瞅瞅我，摇摇头说，不好办，吴编辑是大人物，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也就是我吧，换个人，哼……他才不见呢。

我更加后悔，怎么蠢到这种地步，竟要得到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

过了几天，我听一些谣传，说吴青因为年龄大了，要离开编辑部，我也惦记着自己那篇稿子，就又来到王有才家。他依旧挺热情，沏茶、抽烟，雄心勃勃地告诉我，《千山》又要采用我一个稿子，这个可比先那个强，这故事你想都想不到……他讲了故事。

我惊得目瞪口呆，这故事是我给他的稿子上的呀！

他不瞅我，脸朝屋顶吹烟，叹着气说，我不想在《千山》发这个稿子了，《千山》编辑水平太低。

他坐直身子，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你想想，吴青这个老头子有啥水平，就说《千山》上写得前言，我们单位几个人拿出里面一句话，好个抨击，在这种人编辑的东西上发表小说，降自己身份，我往大刊物上投，发一个也长精神。

我扫兴而归，创作原来这样难。

可是，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视机前，竟然看到吴青写的电视剧本拍得电视剧，我怕看错，第二天特意向别人打听，证实我没看错，别人告诉我，县里准备奖赏吴青，并证实吴青要离开编辑部纯属造谣。我太高兴了，急着把这些消息告诉王有才，下班时正好在大门口碰见他，没容我开口，他老远跳下自行车，容光满面地问我，看电视了吗？早就说吧，吴青这个人了不起，将来准成大事，我这眼睛看不错。不是吹，有吴青在，我就离作家一步遥了。哥们儿，写，咱和吴青铁，一说就成！

谣言散去是太阳，哪有比天和日暧让人心痛快的，说得对，写！

我拼命写。

我是不是直接把稿子送给吴青看？我正站在大门外琢磨，王有才从门里出来。我马上走过去求他带我去见吴青。他脸子很难看，不接我稿子，阴沉着脸说，算了，算了，甭理他，早我就说，一个前言也写不了，就是不退休，也该去看大门扫大街；我那篇小说从他那儿撤回来了，这就投给大刊报编辑部。你不知道，吴青已经办理退休手续了。

他骑上自行车，驶走，扔下傻妈似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