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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圈驴驹羊倌大会战场院 |
分类: 散文 |
发表于《北京晚报》,选入《猿啼如歌》一书
先说一只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念小学时,家里养几只羊,天天早晨吃完饭后,听见村街上羊倌喊:“撒羊喽!”我就把羊赶到村街上,村里养羊的人家都把羊赶到街上后,羊倌就赶着羊上山了。晚上天要黑还没黑时,羊倌赶着放了一天的羊进村了,我到街上把羊经营回来,羊是知道回家的,偶尔有一只不回家,就是跟着别人家的羊走了,到养羊的人家找,找到后把羊赶回来。天天早晨把羊赶到街上、晚上把羊经营回来是我每天的任务。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很冷,水开始结冰楂了。晚上羊群进村后,我到街上往家里赶羊,少了一只,我到村子养羊家找,每一家都说没有多羊,我到羊倌家隔着窗户问,羊倌坐在炕上吃着饭说在山上没少羊,还是在哪家里,我回家跟父母说了,父母就分配我和哥哥到各家再找,父母也到各家找,找到小半夜也没有,再到羊倌家问,已经睡了的羊倌就有些不耐烦了,躺在被窝里说,在山上肯定没丢羊,还是在哪家羊圈里,不用找了,明天各家一撒羊就出来了。我们全家人回家睡觉,那一晚上,母亲翻过来调过去老是叹气,一宿没睡觉。等我长大了才知道羊是我家的一项收入,丢一只羊意味着丢了一顶很大的财产。
早晨羊倌在街上刚喊撒羊喽,我们全家人就到街上看各家赶出来的羊,寻找我们家那只羊。这时候,有起早到村外捡粪的人进村说,在东河边上看见一只羊,那只羊正在河边喝水呢!我们一听不好,羊喝水怎么喝了一夜。我们全家人往村东河边跑,远远看见我们家那只羊站在河边上一动不动,到跟前,看清那只羊站在河边做着喝水架势,两只前腿插在深深的泥里拔不出来了,已经死了,母亲上前抱着羊哭了,站在旁边的羊倌儿一声不吭。我们才明白,每天晚上羊群往村子里走时,羊倌是不跟在羊群后面的,而是走在前面,先于羊进村,因为羊知道按时回村,有一只羊到河边喝水拔不出腿来他不知道,当然也是一种不负责任。我们全家人伤心一场,我想象,那只羊拔不出腿来该多着急呀!这样一想我的心就一缩一缩的,在哪里见到羊我都会想到这个场景,这就是至今我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的缘由。事情过去就拉倒了,现在想来,羊倌该给我们家赔偿,可那时候农民哪有这种意识呀。
再说一头驴。那年我念中学,秋天放农忙假在村里劳动,有一天快黑天了,我们在场院干活儿的人就要收工了。赶着驴车从地里往场院拉庄稼的队长丫头赶着驴车进了场院,她一身尘土,大声对正在场院忙活的队长说:“爸,还有点庄稼没拉回来!”她爸问她咋不一车都装上?她说装不上了,队长说留在山上再让别人偷去,就让我和另一个年轻人赶着车上山把那些庄稼拉回来。我和那个年轻人赶着车走出场院时天有些黑了,那个年轻人赶着车,非常生气,骂着:天黑知道不让他丫头去,让咱们去,操他妈的!拉着我们两个的驴拉了一天庄稼,累得已经走不动道了,蔫儿蔫儿地迈着步子,我们两个人和这头驴子其实是难兄难弟,都是被队长歧视的对象,应该相互照应,可是那个人不,很劲地用镰刀把打着驴,驴因为没了力气,每打一下它都节扭一下屁股,勉强地往小跑几步。我也干了一天活儿,也累,也饿,也没劲,就同情驴,想不叫他打驴,又不敢说,只能他打一下驴,我看见驴疼痛得节扭屁股,心一抽一抽的。到了山上,装上庄稼天就黑了,他赶着驴顺着田间小路往村子走,他嫌驴走得慢,狠劲地用镰刀把和打驴屁股,实际是狠狠地砸,驴拉着那么多庄稼实在走不动了,每被打一下,它就左右节扭屁股,哈着身子往前蹿一下,那个农民不满意,就更加狠劲地打,那狠劲超出我的想象,简直是虐待。我实在忍受不了,就说他,你别那么狠劲打它,它干一天活了,没劲了,咱们不也没劲了吗!他不满地瞅我一眼,说天都黑了又累又饿的还磨蹭啥?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驴这玩意你不使劲揍它,它就不快跑,说着使劲打驴,那镰刀把儿打到驴屁股上的吭吭声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在抽紧,我想,他也太狠了!可是,我一个放假的学生敢跟一个农民叫劲嘛,我只能暗暗同情那头驴,心里默念那首古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到了场院的时候,那头驴再也走不动了,我也心疼得热泪盈眶了。好些年之后,我回忆那次拉庄稼的场面,心还在颤抖。
第二头驴。我家养了一头草驴,冬天圈在家里驴圈喂养,夏天就和村里人家的驴一起赶到离村二十多里的外勤点放养,村里出一个驴倌儿,那里盖有一间放牧人住的房子。因为要搞大会战,村里要出驴车,家里出不起人的要出驴,有那么两家出不起人只能出驴,村里派一个人到外勤点赶驴时,把我们家刚下生不到半年的驴驹子也赶了回来,进村时我看见了,问赶驴的人,他说,他赶两头成年驴时,我家的驴驹子非要跟着,怎么也截不回去。我奇怪,问他驴驹子应该跟着我家草驴(母驴)的,他说也是那么想,可是驴驹子就是要跟回来。我了解农民,都有对别人的事不责任的心态,反正也不是他们家的驴,跟着就跟着吧,就没坚决把驴驹子截回去。因为是驴驹子干不了活儿,队长就让别人把我家驴驹子赶回了我家。我母亲看见驴驹子从外勤点回来很意外,也很生气,家里没有草喂它,就大发脾气,骂赶回来的人,骂我们什么事也不管。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外面的事不知道,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平时遇到事就是骂或者嚷,我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被她骂得火起,也生气地没告诉她,我没想到得是她气冲冲地把驴驹子赶回队里的驴圈。村里人套车要走时,发现圈里有一头没人管的驴驹子,也套上赶着到几十里地大会战去了。一头几个月的驴驹子能干活儿吗?空车都拉不动,还要天天拉觉得的土,它怎么能受得了!驴被套走后,邻居告诉了母亲真相,母亲到队里想赶回驴驹子,当然驴驹子已经走了。她去了之后是哭着回来的,我心疼驴驹子,更对母亲的暴躁气愤,就狠狠地对母亲说:“是你故意收拾那驴驹子,累死它活该!”我痛恨母亲,痛苦的却是我自己。母亲坐在炕上整整哭了一天,几次到村头往村北大会战的方向看。如果不是近百里地,母亲一定会去把驴驹子要回来,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惦念。大会战持续了一个月,回来后,我家的驴驹子回到家里站不住,老是躺着,一连几天都是靠我们扒着嘴喂它。听去大会战的村里人说,驴驹子到工地后,拉不动车,几个人轮流打它,有时候累得它怎么打都不动……我听着心在流血。人太残忍了,包括我,我应该向那头不懂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驴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