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老师走好。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我刚刚做记者的时候,我采访了史铁生。
那时他已经是著名的大作家,而我是一个刚刚从事这个行业没几天的记者,而且,他是我选择的第一个进行采访的对象。
关于这次采访,后来我很矛盾,采访之后,我觉得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那时我仰视他,所以我无法从容地与他对话。但后来我又觉得选择的是正确的,因为仅仅是第一次采访,就让我完成了一个飞跃,以后的任何采访都非常从容。
那时史铁生家在雍和宫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我是从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同学那里找到的地址。第一次去的时候,记得门上贴着一个条子,大意是史铁生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请不要在午休时打扰。于是我没有敲门就离开了。第二次我是在傍晚去的,那个时候应该是正要吃饭的时间,我想这时不会影响他的写作和休息。开门的是他的父亲,我说明了采访的来意,那时候我的杂志还知名度非常高,他的父亲把我领进了小屋,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
我们的杂志正在做一个关于人生奋斗的专题,所以我报上的采访史铁生的选题马上就得到了主任的批准。但是当我把这个采访意图向史铁生说明之后,他一点不客气地否定了。他说这个话题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一个残疾人,难道我就不能做点什么了吗?我写了点小说,就是奋斗的典型了吗?不会吧。如果你不谈这个话题,那么我还愿意接受你的采访。
我那时,哪敢与史铁生这样的大作家多嘴,但我想只要能接受采访,到时我把话题引过去不就行了吗。于是我唯唯诺诺,约好了下周的一个下午正式访谈。
那天,我带上了录音机,当然也想好了几个可以让他谈谈如何与命运抗争的话题。一进门,看到屋里坐着另一个人,椅子旁放着一双拐。史铁生介绍说,我请了一个朋友,也是残疾人,他叫马德生。马德生,就是后来名气很大的画家。我们按约定开始了采访,我把录音机打开,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很落俗套的问题:请你谈谈你这几年是如何走过来的。史铁生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我们说好了不谈我的事,我请这个朋友来,就是要一起谈谈残疾人生活的事。史铁生的话让我很尴尬,因为我准备的问题都被噎了回去,而我这次是第一次采访,毫无经验,心中慌乱起来。尽管我用力平静着自己,寻找可以交谈下去的话题,但我们的对话还是经常中断,常常是史铁生讲完一段话之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接上他的话题。而那时,屋子里安静级了,只有录音机咝咝的转带声,这声音更加衬托了屋里的安静,而我感到的是无比尴尬。在这种空白里,我相信史铁生一定看到了我那种洋想,但他一直微笑着,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那次采访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好不容易完成的,史铁生谈的都是残疾人生活如何不被重视,残疾人需要真正的关怀。史铁生说夏天我们坐在轮椅上,只能在马路上走,没有树荫,口渴得很,想买根冰棍吃,可是我们上不了马路牙子,没法去买!要是真关心残疾人,哪怕先修个斜坡呢。
走出史铁生家,我觉得身上凉丝丝的,那是刚才出的汗,现在才发觉。
后来我就用这句话做了标题,写了一篇采访记《史铁生:先修个斜坡吧》。当然我对写文章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尽管采访的磕磕绊绊,但还是很有内容的。后来杂志出来后,我特意送去给他看,当然我心里很是不安,史铁生表示很好,说这就是我需要的。我的心一下子落在了肚子里。
当然这个过程中还有另一段故事,与马德生有关,以后再讲。
那次采访之后我有两个感觉,一个是:真正的大作家,是不会吹自己的,史铁生这样淡定从容的人才是真正的作家。我们不能因为他是残疾而才仰视他,他的高大与残疾无关。第二个感受是,不要把你的采访对像当成偶像,当你采访他的时候,你与他是平等的,这样才是对他的尊敬。史铁生用人格告诉了我这一切。
当然我还有一个决定,那就是从此再也不用录音机采访了,在采访之前,做好充足准备,采访时全神记录,这样可以给被采访者思考的时间,同时自己在记录的时候也会找到新的话题。和采访者进行对话,才是最好的采访。
感谢史铁生,他的作品带给我们温暖。那次采访之后,我与史铁生没有来往,我们不是朋友,但我对他的尊敬保持在心里。不久前我还买了他的作品《我的丁一之旅》,但还没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也没有能安下心来读一读这样的作品,当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感到这是对他的不敬。
一个作家去世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个时代作家太多了。但史铁生不一样,他是一个有着人格尊严的人,他坐在轮椅上,没有多少人能看到他,但比起那些到处招摇的所谓作家们,他却更高大,更有形象。
他留下那么多好的作品,他不会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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