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少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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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儿童文学(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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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中的少年
李秋沅
在梦中,他依旧是初见模样,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卷着袖子,眼眸清亮。流年似水,可他是永远的少年。
如今我已老了,白发稀疏地搭在额上,我的眼前,似乎总有一层白雾蒙着。
我嫉妒他呢,他已走出了时光,永远不老。我曾陷入沉思,倘若他还在世上,会是什么样子呢?他那曾经清亮的双眸,是否也混浊如我的呢?
梦中的他,害羞地请求我,将他的童子军帽拿出来,再让他戴戴。
“让我再戴一次吧。”
他光着脚板,灰色的泥灰嵌在趾缝间、嵌在脚背皮肤的纹理间。他的脚趾在我的目光下局促不安地抠了抠门外的青石板缝。他就站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是担心脚底的泥灰弄脏园子么?园里书房里,还有我为他留着的书,他怎么不进来呢?
我在思索中醒来,室内一片亮堂,是那种被蒙上一层白雾的亮堂。我揉了揉眼睛。棕色的床头柜,四扇门厚重的大衣柜,在天光中静默地醒来,它们在我记忆中的形象,远比我现在所看到的清晰。
一同醒过来的,是记忆中他的那顶童子军帽。我曾为他保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他回来取。那失去主人的帽子旧了,黄绿色慢慢地在时光中失去了光鲜。几十年后我不得已将它扔了。扔时,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仿佛他在我心中又死了一回般。
当初我花了一块两毛钱买了他的童子军帽。一块两毛钱呢,够买十斤大米了。其实那顶帽子已经很旧了,根本不值这个价。但是,我怎么能拒绝他?况且,他是以那样羞怯的眼神看着我,拿出他的帽子。
那是他唯一能卖的东西了。
他也曾是木棉岛上英华中学的学生,比我长一年级。他的父亲是泥水匠,母亲是卖荷仁豆的,而他小小年纪,就开始帮母亲卖豆了。在认识他前,我先记住了他的叫卖声。清晨时分,一声声“卖荷仁豆、荷仁豆......”的叫卖声不屈不挠地侵入我那半梦半醒的意识中,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慢慢、慢慢地淡去,而我也重新陷入深深浅浅的梦境之中。他的声音,起初是稚嫩的,怯怯地浮在昼夜交汇时分的静谧中,一年年过去,他的声音一层层被时光磨厚实了。我从未见过他卖荷仁豆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嵌入我的生命中,在时光深处倔强地闪耀着。
认识他,源于“易水文学社”。我进英华中学,是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英华中学学生自发组织了“易水文学社”,创办校刊。那天,才上初中一年级的我,被教国文的二叔领着走进“易水文学社”。在那儿,我见到了常在校刊上写激昂文章的学长们。白石、司空小月、西流、南宋……二叔一一向我介绍。
“这位是,跃渊。”
我看见穿着旧蓝布衣,卷着袖子的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笑容拘谨而羞涩。
原来他就是跃渊啊,我喜欢他的章,文风硬朗,很有股英雄侠气。
我坐在角落里,听他们慷慨激昂地讨论抗日救亡。他的话不多,却极有见地。而他的嗓音也很特别,似曾相识。
“奇怪,他的声音很耳熟,我在哪里见过他么?”我悄声问身旁的二叔。
“耳熟吧,”二叔笑了,“他是一大早卖荷仁豆的......。”
他,跃渊是他?那个用叫卖声闯进我梦境的少年?纸上的跃渊、卖荷仁豆的声音、和面前清瘦腼腆的他,重合了。三者融合的过程有点怪异,起初不太和谐,渐渐地那些突兀处被磨平了,服服帖帖地将一个立体而清晰的跃渊呈现出来。
父亲从不反对我带同学到家里看书。家里藏书很多,父亲的书房,四面墙都是书架,齐齐整整地摆满书。文学社的学长们几乎个个都喜欢周末来看书,他也跟着大家来了,总是最后一个走,就坐在木地板上,一下午默默地看书,一动不动地,直到天色昏黑。
我在书房,陪着他。我们都喜欢读武侠,都喜欢读《东方》、《语丝》 。我与他的友情,在安静而惬意的读书时光中点点加深。我将他写的文章,拿给父亲看,父亲也很欣赏。当父亲得知他就是起早卖荷仁豆的少年后,对他更是怜惜,“跃渊有天份,又如此懂事用功,会成大器的。”
假设,海门没有沦陷,而他父亲没死,也许,他真会像父亲所预言的,成大材成大器。但,假设毕竟只是假设。
1938年,日本人占了海门,物价涨得天高,与海门一海相隔的木棉岛成了孤岛,物资紧缺,大家都缩衣节食地熬着。他那原本贫寒的家一下子陷入困顿。雪上加霜的是,他父亲突然染病去世了。那年,他辍学了,卖荷仁豆不足以维持生计,他随堂兄当泥水匠去了。
在他辍学后的某日清晨,我早早醒来,有些许青色天光,透过百页窗的缝隙,泻入我的床前,惊扰着屋内的昏黑。我在这一片昼与夜的混沌中等待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却的的确确地,处于等待的状态之中。青色的天光渐渐亮起,屋里的一切,也从混沌中醒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在等待着他的叫卖声。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有他声音的这一页时光已然翻页,悄然逝去。一如那许许多多,在不知不觉中逝去的时光,谁能弄得清楚现在与过往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就在这难以言状的惆怅中,我走出了无忧的童年。
跃渊辍学后很长时间没再来我家了。再见他时,他光着脚板,一副泥水小工模样。他犹豫着开口问:“能借我几本书看么?”
“当然!”我欢喜地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进门。可他轻轻拿开了我的手,“我的脚很脏,不进去了。我在这等你吧。”
“嗯!”
我飞快地上楼进了书房,将我正在读的《福尔摩斯》揣在怀里,下了楼,递给他。他笑了,太阳点点落在他的笑颜上,暖了我的心。
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过来还书,再借书。他不再是个读书的学生了,生活的重负写在他疲倦的脸上。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借书还书,风尘仆仆地追逐着与旧日读书时光相连的脚步,但往日时光却毫不留情地将他越抛越远。
我总把自己觉得好的书和杂志为他留着。每次,他总是匆匆而来,踏着暮色,站在门口,等着我从楼上拿书下来。他在接过书的那一刹那,总习惯性地先把双手在衣服上蹭干净,对着我,赧然一笑。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一年前的他。
他从未间断找我借书,可有一阵子,接连几个月不见他踪影。他出了什么事么?我为他担心起来。隔了半年时间,他来了。见了我,他满面羞愧地拿出几角钱。
“妈妈把你借我的书卖了……”他窘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我先还你这些......过段再攒点。”他将钱递给我。
“你这是做什么。”我推开他的手。
“妈妈......把书卖了,我不在家。她不知道是我借的书......”我借他的是四册《语丝》,我明白,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母亲也不至于连书都不放过,全拿出去卖了换钱。
我不收他的钱,他着急了。
“一定......一定得赔的……”他说不出更多的话,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拿袖子抹眼睛,越抹泪越多,他背过身去。
“我收,我收!”我接过钱,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泓朴兄弟,我......做梦都想回学校里读书。可......。我知道回不去了。”他哽咽着,“父亲咽气前,我答应他了,要替他好好照顾母亲。我不能再让母亲为我受委屈了,我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养活母亲......你知道么,晚上难过睡不着时,我就在心底唱我们的校歌、唱抗日救亡歌......”
“嗯。”我的眼睛也湿了。
他长吸口气,止住泪。我们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看远处夕阳的余晖将云霞染成绚丽的锦缎,再看着霞光一点点淡去,周围的一切,坠入昼与夜交汇时的懵懂迷惘中......夜风起了,跃渊起身向我告辞。
“嘿,等下,书拿去。”我拿起门槛边上,早为他准备好的书。
“不拿了。借回去,怕又被卖了。”他叹了口气。
“没关系,拿去!”
他想了想,犹豫着轻声说:“我不借了,以后,我还上你家的书房看书吧。”
“当然可以!”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抬眼向园中二楼,有着白色百叶窗的书房瞥了一眼,吸了吸鼻子,低头走了。我看着他走下石阶,走向暮色中冷清的小道,背影渐渐成一个黑色的点,消逝在远方。
我等着他。一读到喜欢的书,我就将它们抽出,放在书柜的最下层,等他过来。可他一直没来。木棉岛和海门人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他曾和我说过,活计难找,他和堂兄在海门找不到活干,就得去更远的地方找。
他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带来了他那顶旧童子军帽。看得出他很爱惜这帽子,比起我的童子军帽,它的模样光鲜多了。
他没提看书的事,却问我要不要买他的帽子。我知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绝对不会找我卖帽子的。也许,这帽子是他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件纪念物了。我对他说,这帽子我替他保管了。钱算借给他的,以后他再还我。他的眼眶立刻红了。
我请他进屋喝点茶水,他摇了摇头,鞠了个躬道谢,拿着钱就要走,刚转身,又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低下头,羞愧地说:“实在找不到活干......现在我和舅舅都在替日本人修机场。”他搓着手,痛苦地蹙着眉头。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日本人正在海门近郊建机场,招了一大批中国人做苦工。
“但是,我记得我是中国人。一有机会,我就向工友们宣传抗日。我们大家虽然干的是日本人的活,但是心里是恨他们的。”
“我加入抗日组织了......。”
“是么?小心点!”
“我很犹豫呢,我想做一件事,又放不下母亲......”
“做什么事?”
他不再言语,将我的手握住,狠狠紧握了下。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帮我把母亲送回唐山我大舅家,好么?”
他快速地写下地址给我。
“嘿,你说什么呢。”
他抹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再之后,海门出了一件大事,修建日本机场的中国工人们,杀死了一个机场的日本监工。事发后,8个中国工人失踪出逃了,被捉回来几个,在押回木棉岛的途中,其中一个跳了海,失踪了,不知生死。有十几个人受到牵连,或受重刑,或被斩首。
跃渊就是那个跳了海的失踪者。他出事后,我和二叔找到他家,见了他母亲,想将她送回唐山。我们没敢告诉她实情,只说,跃渊要找活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她正拖着病体,在家里煮荷仁豆,一言不发地等我们说完,在竹椅上坐下。
“不,我等他,他会回来的。我等。”她咳着,深深喘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灶膛里跃动的火苗,坐成了一尊泥人。
我和叔叔的眼眶都潮了,放下钱,离开。
他的母亲,没等到他回来,半年后就去世了。她的丧事,是二叔、父亲和英华中学的几位老师一起资助料理的。
第二年,木棉岛也被日本人占了。木棉岛上有秘密的民间“血魂团”抗日组织。日本人一逮到血魂团的人,不是砍头就是腰斩。但血魂团的成员却如雨后春笋般,一拨拨地,杀也杀不尽。每一次日本人贴出砍杀血魂团成员公告时,我便揪着一颗心看,既担心那上面有跃渊的名字,又担心找不到他。
他难道就如此决绝地,永远走出我们的世界?让终结的符号,成一个谜?
家里,书房书架的最底一层,依旧摆着我为他留的书,而他却再也走不进园来。失踪那年,他十七岁......。
抗战胜利后,我一直四处打听跃渊的消息。没打听到他的下落,却在无意中发现,血魂团是完全自发的民间组织,当年参加血魂团的人,都是在国难当头铤身而出的热血中国人。而像跃渊一样,为抗日而献身的热血青年到底有多少人,谁也没有确切的名单。
我保留着他那顶童子军帽。1966年,我不得已将帽子扔了。然后,我就开始做梦了。梦见他站在园门外,赧然一笑,对我说:“那帽子,让我再戴一次吧。”
我说,帽子没了,我把它弄丟了。
我看见梦中的他淡然一笑,倏地消失,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而远方,夕阳正西下,天边的霞光,在太阳燃尽热情前的绚烂中,美得让人泪下……
又:这是我听黄猷先生(原福建省侨办副主任、社科院副院长)说的一个故事。跃渊确有其人,辍学当小工,为日本人修机场,后来杀了日本监工而逃亡,不之所踪。跃渊借书、母亲卖书、跃渊卖童子军帽,都是黄老提供的宝贵素材,其余情节,是我的虚构。
当初黄老说:我们的少年时代,过得比你们痛苦。国恨家仇给我们的少年时代,染上沉重的色彩,但痛苦也让我们更成熟、更有责任感,也更有大志向。
(2011年清明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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