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蛇皮袋
 
        
从能记事起,我就没看见父亲和他随身携带的蛇皮袋清闲过。
        
父亲是从我4岁那年开始他在重庆当建筑工人的打工历程的。4岁那年,因为久治不愈的慢性肠胃炎病,既要拉扯姐弟三个的学习生活,又要忙农活的母亲狠心把我扔给了父亲,让父亲一边打工一边带着我四处求医问药。父亲没有推辞,把我的几件小棉袄往蛇皮袋一装,拉着我的小手往肩上一甩,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打工生涯。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小小年纪就随父亲在重庆“走南闯北”,见识了自己心目中重庆的昨天和今天。
     
 6岁那年,因为要读书的原因,病已治愈的我退出了父亲的“江湖”。
      
 随后,我的记忆里便一直存留着一些父亲临出门时的镜头。衣着陈旧的父亲总是背着一只蛇皮袋,袋子被母亲漂洗得很干净———父亲就用那只蛇皮袋装些简单的衣物和一把手锤一把砖刀,然后带着一家人全部的希望慢慢地走向车站,走向重庆。我们仿佛不曾习惯在别离的时候说点什么,连一句简单的“再见”也没有。我和哥哥、姐姐、弟弟以及母亲,常常只是愣愣地看着父亲的背影,而父亲从不会回头……
       
父亲回来的时候一定是要过节了或者农村的农忙时节,要不就是八月十五要不就是过年。父亲的蛇皮袋从他的肩头一落到地上,我和弟弟就急急地围过去。其实那蛇皮袋除了有些污黄之处,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可是我和弟弟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两三个苹果或梨子,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时候还会有几块硬梆梆的月饼。
      
父亲是微笑的,我们也是。我和弟弟一人抓一只水果跑出门去了——美味倒在其次,那样稀罕的水果,可是一定要向伙伴们炫耀一番的。
      
从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我们读懂了父亲的伟大。
       而月饼,则要等到中秋节的晚上,由母亲切开了一角一角地分给我们,清亮的月色下,父亲的脸显得分外亲切。吃过月饼之后,父亲就开始给我们讲他在重庆的遭遇,讲朝天门的十七道城门如何高大雄伟,讲鹅岭公园的两江亭为什么可以俯瞰全城、、、、、但他从不讲他在钢精水泥的工地上挥汗如雨,以及老板卷起工钱跑了,他们一帮人几天几夜吃不上饭喝不到水的那些经历。
      
在父亲一遍又一遍对重庆地理位置和美景的强化灌输中,我对四岁至六岁期间记忆尚不清晰的市中区、上清寺、观音桥、大坪等地,以及那些地方的部分建筑物有了明朗的印象。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小家庭,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的小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年老的父亲,也早就不在重庆打工了。
      
闲暇时,父亲常背着一只蛇皮袋从农村来看我。里面有时是新鲜水灵的白菜、箩卜,有时是红苕、洋芋,有时是几只活鸡、活鸭。偶尔小住,父亲的衣物还是那么简单的三两件,用塑料袋装了绑好,依然塞在蛇皮袋里。几次说要换个旅行袋给父亲,父亲总是拒绝,并提起蛇皮袋说:“这个就很好,很耐用,再说,用了一辈子,习惯了。”
      
每次来重庆,我都说去车站接他,他都赶紧拒绝“那些年要坐12个小时的车才到,现在有高速路3个小时就到了,我能找到路。”结果每次他都要花费好几个小时问路才能走进家门,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高兴:“重庆变化好大哟,我才两个月没来,上次走的那条路就拓宽了,那旁边的几幢房子也长高了好长一截!好漂亮哟”
      
问他找不到路为什么不打电话,父亲笑了:“找不到路是事实,想以这个借口到出走走,看看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同样是事实。”
     
上周,再次来渝的父亲带着女儿去我四至六岁期间走过的朝天门、沙坪坝、大渡口等地走了一圈,结果发现所到之处早已物是人非,于是,父亲显得很沮丧:“是我人老了还是这个城市发展太快了?!”“重庆这么漂亮了,还要建设成啥样子?、、、、、、、”
      
我只得如实告诉父亲,重庆之所以要把当年修建的那些旧房子推倒重建,把那些已经跟不上发展的道路重修,就是为了让规划更超前,更适合重庆这个中国第四大直辖市的定位。
      
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当我带着父亲的一系列问题,和父亲一道前往朝天门广场下面的重庆市规划展览馆寻找答案时,立即后悔这几年为什么没有早点带父亲来此。这个总建筑面积达6万平方米的巨大展厅里,让年过六旬的父亲在不到40分钟的时间里,就知晓了他以前在重庆呆过的很多地方的过去和将来。看到那座号称国内最大的山地城市规划模型——气势恢弘的重庆市都市核心区模型时,父亲仿佛想起了曾经年轻的岁月和为这个城市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努力,而后自顾自的说:“那年,你把胳膊都摔断了的地方就在这栋楼的下面;那年,你在这栋楼这个地方流尿把老板的床打湿了,害得我遭扣了半个月工钱、、、、、、”
      
昨日,放心不下老妈一个人在家的父亲要走了,女儿就追到门口,奶声奶气地说:“爷爷,拜——拜!”父亲听了,颤颤地回过头来,脸上堆着笑,满脸的皱纹开始舒展。
     
父亲不会说“拜拜”,他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个词。
   
父亲背着他的蛇皮袋走了,长长的汽笛声后,父亲的背影固执地走进了我的记忆里。而我,常常要想起以前在农村时的那些送别的镜头。如果,那时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能主动地向父亲道一声珍重,父亲的走进重庆的步伐,是不是就会轻松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