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安徒生自传：我的童话人生》分享会

时间：2019年1月12日下午

地点：单向空间（大悦城店）

嘉宾：傅光明（译者）  喻盈（儿童阅读推广人）

主持：徐珏（责编） 

  提问：这是您十年前的翻译，您有没有在译完莎士比亚之后，再翻译其他作品？安徒生童话我很喜欢看，但现在的版本都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我一直觉得一个时代应有一个时代的翻译作品，翻译的再好也是属于那个时代，何况您翻译的东西考据性比较强。原来我们看叶君健的版本，小学时候学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版本当然很好，文学性很强，但安徒生不见得有那么强的阶级性立场，不一定代表贫下中农说话，说我们要推翻这个世界。所以，那个时代的东西现在再看，也不一定是那样。可我们又找不到比较好的范本。我看到您重新翻译的莎士比亚，至少比原来的版本好很多。所以我想问，您译完莎士比亚，会继续翻译安徒生吗？

 

                                                               （安徒生剪纸）

   

傅光明：应该不会。翻译这本自传纯属机缘，2004年刘麟老师想以出版安徒生童话之外的作品纪念他诞辰二百周年，而且，这个自传是英文从丹麦文的转译本。若重译安徒生，最好还是从丹麦文译，安徒生是用母语丹麦文写作的。当然，从英文转译也可以。

 

喻盈：叶先生在丹麦生活过一段时间，他重译是因为他看到英译本和法译本好象对原著有比较大的改动，所以他说要忠实原著，他是读过丹麦版本的。

 

    傅光明：另外说来也巧，大概三个星期之前，有一位才女学者朋友跟我讲到安徒生童话，我还鼓励她可以重译。她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呢？她对现在市面上的安徒生译本不满意，觉得不够童，觉得是在用成人语言讲童话，她觉得用孩子般的语言讲述，才是安徒生的原汁原味。翻译莎士比亚，我感到要不断有新意，每代都有新的译本才好。我开玩笑做了个比喻，喜欢喝酸奶的朋友都知道酸奶有各种口味，这个味儿的、那个味儿的，我喜欢喝原味儿的。我想努力呈现一个原味儿莎士比亚，即“原味儿莎”。我们如果只看到朱译本，会跟“原味儿莎”有距离，因为莎剧中有很多东西朱译本没有呈现出来，被遮蔽了，比如剧本当中丰富的希腊、罗马神话的意涵。另外，莎士比亚是双关语大师，这种双关语如果不通过注释，根本读不出来。这些在朱译本当中都没有。当然，这不是朱先生的问题，因为1936年-1944年，他花八年时间译了27部莎剧，他根据的“老牛津版”没有注释。那时的客观条件没有今天成熟，今天随手可以找到很权威的英文注释，可以享用非常好的中英辞典工具书，朱先生那个时代没有。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一是有新译的必要，二是我们要认识到以往的译本的确因客观存在着问题。作为一个读者，可以不讲道理地就喜欢一种译本。但要真正了解一个作家，步入这个作家丰富的艺术世界，尤其是想成为这个作家的研究者，拿莎士比亚来说，只读一个朱译本显然不够。当你一读梁实秋先生的译本，会发现原来朱译和梁译有那么多地方不一样。问题出来了，怎么解决？“原味儿莎”在哪儿？还用说嘛，在英文文本里。若我们只拿中文译本来打架，到底朱译好还是梁译好，打不出结果。要找“原味儿莎”，必须去看英文，一看之下，一目了然。

    现在拿读莎来说，我们也面临一个瓶颈，很多读者，还包括一些研究者，人数多少我说不清，有一些，不读英文，只读中译，只根据朱译做莎士比亚研究，这就比较单面了。对任何一个作家，我们都要抱着这样的心态，特别是莎士比亚这样的作家，每个时代都应有它的不同译本。从1921年田汉翻译第一部莎剧本译本《哈姆雷特》到现在，快一百年了，有很多译莎的前辈，奉献出许多莎剧译本。但这些译本呈现出来的有可能是“朱莎”、“梁莎”、“方莎”，是不是“原味儿莎”？到底有没有“原味儿莎”？这个要自己付出努力，要读不同的版本，尤其要读英文本，这点非常重要。这样的话，才能接近他，才能读懂他。我在艰辛努力着，努力以现代的语言、丰富的注释和翔实的导读，为读者呈现一个“原味儿莎”。能否做到不敢说，但我反复说这八个字：“相信读者、相信未来”。书怎么样，还得由读者和时间去检验，包括这本《安徒生自传：我的童话人生》，作为译者，我说我喜欢它，您会说你是老王卖瓜。译得到底好不好，得由读者说了算，由时间说了算。诚然，作为译者，我有这样的心情和愿景，希望你们喜欢它。

                                                                   （安徒生剪纸）

    

    提问：我想问一下责任编辑老师，当时出版的时候应该是遇到很多洽谈上的问题，是什么让您非常想出版这样一本《安徒生自传》？

    

    徐珏：说来也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杂志的编辑，因为傅光明老师是现代文学馆的研究员，也写了很多文章，我其实想去约稿的。傅老师那时候兴致勃勃的跟我聊起这本《安徒生自传》，那时候傅老师讲了很多安徒生的故事，跟我小时候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他说你知不知道安徒生是很自大、很自恋的人，我想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又讲了很多有趣的事，包括狄更斯的故事，所以我就很想看一下这个书，过了一阵子傅老师把电子版给我看了，看完以后我很喜欢，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童话故事，也很喜欢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看完传记的前半部分我很感动，因为安徒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他去哥本哈根的时候身上所剩无几，可能按现在来说就剩下几块钱的贫穷境地，租住在一个女房东家里，那个房东几乎像奴役他一样，他也吃不饱饭，跑到公园坐在那里，穿着一双漏水的鞋，这个心境，虽然我们现在没有那么苦，但是我想跟现在年轻人看不到前面的路是什么样、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以后会是怎样的心境很贴近。

    但是安徒生非常执着，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他妈妈不想让他走，因为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也非常宠爱安徒生，她一直觉得安徒生非常优秀。后来有一个女巫给安徒生算了一卦，说他以后一定会前程远大，他妈妈才放他走。安徒生自己也是非常艰辛会前程远大。我觉得他有点像偏执狂，这样一路走过来，我觉得是非常精彩的人生，所以我一直想看到这样一本书。

    后来发现安徒生又是一个手工大师，包括05年出版的安徒生，就是很简单的把这个书出来，他的一些生活侧面也没有呈现出来。我最初的想法是想做一本插图版的安徒生，要放很多画在里面，但是可惜跟欧登塞博物馆联系的时候，插图量太多，所以没有坚持下来，现在给大家呈现的是前面20多页有一些彩色插图。

    

    傅光明：徐珏特别尽心，她开始跟我说，想做一个插画本。2011年，我去欧洲开国际博协文学博物馆专委会年会的时候，认识了欧登塞安徒生博物馆的馆长，跟他交换过名片，那个名片一直留着。当徐珏说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就把名片给了她，请她跟他们联系。我想法很简单，安徒生自传在中国出中文版，作为安徒生家乡的博物馆，免费提供一些资料肯定不在话下。结果徐珏一联系，他们要价很高，一张图片要800元人民币的资料费，那书的成本一下就上去了。但徐珏仍执着坚持，要让它好看，便最终呈现出现在这个版本。特别是这个封面，我觉得特别好，非常喜欢。再次感谢徐珏。

    

    徐珏：这个封面是我们美编设计的，非常精美，这个小人是安徒生自己的剪纸作品，这个小人很像他去参加一个，当时他要授一个礼，他穿了一件爸爸改的西服，穿了一双大皮鞋，对于孩子来说非常得意，所以他把裤子塞到裤子里让大家看到皮鞋，然后戴了一顶礼帽，我们就选了这张。

                                                                    （安徒生剪纸）

    

    提问：感谢嘉宾的精彩分享，我是徐珏的同事，我是俄语编辑，刚才在讲安徒生的时候我发现文豪之间很多是相通的，包括他跟非常优秀的女性，非常像屠格涅夫。屠格涅夫也一生追求一个女演员，但他们两人是很柏拉图式的关系。我刚才说的这些作家写的诗也很阳光，包括契诃夫的作品也很幽默，我想知道安徒生是真的很豁达、很开朗还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的人生并不那么圆满，契诃夫也是，他看起来很幽默，写的作品很幽默，但他内心总是郁郁寡欢，所以，他很年轻时就去世了。我看到很多安徒生的作品，也许现在大家过度解读，其实他的童话是写给成人的，里面有很多黑色的解读。我想问两位老师对这个怎么看？它到底是写给孩子、还是成人的？他到底是真乐观、还是用乐观表达内心的忧郁情绪？

    

    傅光明：简单说两句，对这个真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安徒生都来自于这本自传，之外就是自己读过的他的一些童话，因此，对于你的问题我无法清晰解答。但我可以说这样一点分析，比如有的作家，他的作品非常好玩儿、有趣，但你一跟他接触，会发现这是一个无趣的人。对于作家这很正常，因为在他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他的内心世界无比丰富，幽默、有趣纷至沓来，但在这个状态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无趣之人，你根本不想跟他交朋友。安徒生有没有这样的成分在？或许也有。再如，在日常生活中，你有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如果哪天这个朋友问你，真的了解我吗？你认真一想，可能发现自己真不了解这位朋友。其实对我们自身也是这样，某一时刻，你问自己，我了解我吗？不一定。因此，我想，在我们的人生过程中，当一个什么外部事件带给你这样一个叩问，都是正常的。此时此刻，你认为你了解自己，过了两天，你又觉得，你根本不了解自己。这也是人性的丰富嘛。请喻盈老师来回答。

    

喻盈：从我自己对安徒生的阅读来看，我觉得他的作品当中保留了他自己真实的部分，而且他的很多作品都有自传性，不仅仅是他写了三本自传，包括他的小说，他最开始成名的小说跟这本自传之间有一些内容是可以对照着看的。他写的是一个旅行小说，在意大利旅行，那个故事当中有很多他个人成长的影子在里面。

但是，从一个作家的作品当中对应他的人生，肯定是没有办法完全对应的。我最近很迷一个小说，《我的天才女友》，费兰特写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有一句话说“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叙述自己的人生”，对于作家来说更是如此，我哪怕写一个自传，呈现的也是希望被别人看到、记住的部分。

    我觉得安徒生的童话里，也有很强的忧郁和恐惧的色彩在里面，比如像《丑小鸭》，它虽然最后变成天鹅，但是在它成长的过程当中不断受到打压，受到排挤，如果是年龄很小的孩子读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忧郁的。安徒生的童话不一定适合特别低幼的小朋友，但是它可以一直读到99岁。

他的书里一方面有敏感忧郁的色彩，但同时他又是对成功、对美好有强烈欲望的人，这种东西放到当代的语境里又是特别正能量的，他总是有一种非常旺盛的生命力和韧性，不断要冲破自己的阶层，冲破他自己的局限，这在现代人看来又觉得很励志。这两面是交织在他整个人生里的。

                                                                  （安徒生制作的屏风）

    

    傅光明：我写过一篇短文《有谁不曾是丑小鸭?》。想一想安徒生，他是“丑小鸭”，最后飞向蓝天，成为一只漂亮的美丽“天鹅”。小鸭和天鹅之间什么关系？我们仔细想过没？安徒生天生是一个天鹅蛋，不是鸭蛋，他是一个天鹅蛋生在鸭窝里，通过自己坚韧的不懈努力，最后脱胎绽放成美丽的天鹅翱翔天空。假如不幸的，他就是鸭蛋，便似乎怎样努力也没有办法翱翔。这说起来颇有点儿残酷。但我们可以从正面理解这个事儿，不妨从励志的角度来谈，就是，一个人不管资质多么差、或多么低，只要自己勤奋、努力，都有可能走向成功。当然，什么是成功，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我讲的是宽泛和广义上的成功。我们把它降低一点儿，比如，拿艺术家和鉴赏艺术对比来说，我们大多数人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天赋，画家也好，雕塑家也好，音乐家也好。但你可不可以成为一个有好的艺术欣赏能力的人呢？你能欣赏绘画、音乐、雕塑，懂得什么是美，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难达到。我想说的是这一点。因为那种具有卓然艺术天赋的人不多，我们大多数人都很普通，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都是真正的丑小鸭，我们不见得能成为天鹅，我们就是鸭蛋，我们就落生在鸭窝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人生。我成不了艺术家，可我懂得如何欣赏艺术，在这样的欣赏过程中，让自己的人生充满艺术感，充满艺术的美感，这个可不可以？我想说的是这个。

    比如，我们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这个问题、那个问题，都不去想，我们可不可以静下心来读书？读文学书、艺术书，陶冶自己，让我们成为有艺术感、懂审美的人，让我们因此而热爱生命。这一点特别特别重要，我以为比飞向蓝天还重要。不是所有人都能飞上蓝天，如果都飞上去了，蓝天也会拥堵。

    

    喻盈：这本书特别打动我的地方是，安徒生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成为自己的冲动和信念，这在任何时代都会触动人心，无论你是谁，我一定要找到一条我自己的路。

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周围同龄人可能都到纺织厂里面当一个童工，但是他去了几天就跑回来跟他妈妈说不要再去了，周围的人对他有很多非议，觉得你无所事事，你家境也不好，你赚不到钱。但是他不断的跟人证明自己是有艺术天赋的，从在家乡的时候他就不断的跟人朗诵自己写的东西，哪怕他的拼写有很多错误。

他刚到哥本哈根也是，想尽办法展示自己，每参加一个聚会就把自己新写的东西读给大家听，就算被别人嘲笑，他也还是这么做，就算是一直被批评，他也这么做，而且他一直没有停止写作的步伐，他不断的写，经过那么多批评，但他最后真的被承认了。

到今天我们再看安徒生，他笔下的小美人鱼，已经成为丹麦的一个象征，甚至不止是丹麦，今天德国魏玛的城市介绍，还是用的安徒生游记里的一句话，他说魏玛不是一个城市中的花园，它是一个花园中的城市。大概是这样的意思，现在被印在旅行手册上介绍这座城市。

他的成功是偶然的吗？中间也有强大的必然性。而这当中他每一步都有可能放弃，他受到的挫折实在太多太多，在他刚刚到哥本哈根谋生的头十年当中，很难想象到他今天是这样一个地位。但是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成为文豪或者名人，但是那个信念可以决定你到底走到哪一步。

 

    傅光明：就是永不放弃，还有，就是坚持成为自己，这一点非常重要：成为你自己。

    

    徐珏：如果大家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今天的分享会到此结束，谢谢各位读者朋友，谢谢两位嘉宾。

                                                     （安徒生玉照——享受着由成功带来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