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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绢门”: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2016-01-22 16:07:44)

                        “手绢门”: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奥赛罗》显然不是一部通过一个叫奥赛罗的摩尔人的不幸命运,简单揭示种族歧视的浅薄悲剧。不过,假如奥赛罗不是摩尔人,而和卡西奥、伊阿古一样,是一位威尼斯城邦共和国的白人公民,也就不会发生如剧名点明的“威尼斯的摩尔人的悲剧”了。假如真这样,苔丝狄蒙娜根本不用变脸,直接就是又一位《威尼斯商人》中的贵族大小姐波西亚,美丽、富有,求婚者络绎不绝踏破门槛;而任何一个前来向苔丝狄蒙娜示爱求婚的摩尔人,不管他是否叫奥赛罗,也都自然会像那位身着“一身白色素服肤色暗黑的摩尔人”——摩洛哥亲王——一样,成为揶揄、嘲弄的对象。在《威尼斯商人》中,当波西亚听贴身侍女尼莉莎说,来选匣求婚的人中有一个摩尔人,当即表示:“要是他具有圣贤的性情,却生就一副魔鬼般的漆黑面孔,我宁愿他听我忏悔并赦免我的罪过,也不愿他娶我为妻。”【1.2】显然,波西亚这一将摩尔人与魔鬼挂钩的表态,代表并体现着当时威尼斯人对摩尔人所持的一种普遍态度。这种态度由来已久,否则,钦奇奥也不会比莎士比亚早那么多年,就通过《一个摩尔上尉》的“故事”提出诫勉的警示:威尼斯女性嫁给异族人是危险的。

尽管奥赛罗可以像钦奇奥笔下他的那个同胞“摩尔上尉”一样,凭借卓越战功晋升将军,却并不意味着他就赢得了威尼斯政府和全体威尼斯人的绝对信任与尊重。非但不如此,至少在上至苔丝狄蒙娜的父亲、威尼斯贵族元老勃拉班修,下到普通军官伊阿古,以及小财主罗德里格这样的威尼斯国内人眼里,奥赛罗那与生俱来的摩尔人黝黑肤色,同样意味着“危险”。

换言之,苔丝狄蒙娜之不同于波西亚,就在于她不仅拒绝了威尼斯“国内”所有“安全”的“富家子弟的求婚”,而独独爱上一个“危险”的摩尔人——奥赛罗!

简单回顾一下历史,在中世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将北非一带的穆斯林贬称为“摩尔人”,后转指生活在撒哈拉沙漠西北部的居民。那里的居民当时主要由柏柏尔人、阿拉伯人和非洲黑人组成,摩尔人是他们杂居、通婚的混血后代。8世纪初,摩尔人征服了西班牙南部,还曾一度在格拉纳达(Granada)建立起摩尔人王国,繁荣达三个世纪之久,直到1492年臣服于新近统一的基督教西班牙王国。

到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时代,在商业繁盛、法律公正的威尼斯共和国,已有许多摩尔人到访、定居,有的来自北非,比如《威尼斯商人》里追求波西亚的那位摩洛哥亲王,而奥赛罗显然是格拉纳达摩尔人的后裔。不然,他不会那么自信地高调宣称身上“有高贵的皇族血统”,他指的应是自家先祖曾是那遥远王国的皇亲国戚。

但很明显,作为威尼斯原住民的伊阿古、罗德里格并不买这个账。伊阿古挑拨勃拉班修去抓捕奥赛罗时,用了最为恶心人的脏话,他骂奥赛罗是“一头充满性欲的老黑公羊”、“一匹巴巴里黑马”。在他脑子里,奥赛罗就是一个来自北非(巴巴里)的“野蛮人”。英语中的barbarian”(野蛮人)便是由拉丁语中的“柏柏尔人”(barbari)而来。

在罗德里格眼里,奥赛罗是个“厚嘴唇的家伙”。这就可以释疑了,为什么罗德里格会轻易相信伊阿古对这位将军大人的肆意诋毁,因为他是一个摩尔人。他骨子里就瞧不起摩尔人,伊阿古正是利用他的这一心思,挑起了他能如愿得到摩尔人白人妻子的意淫梦。若非如此,罗德里格不仅那么爱喝伊阿古的迷魂汤,还喝得特别上瘾,就有违常理了。

常把奥赛罗作为贵客延请至家中的勃拉班修,面对这位已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女婿时,不仅不认亲,反而大发雷霆,痛斥奥赛罗用妖术下迷药诱奸了女儿。他绝对不信那么听话的一个乖女儿,竟会投入这个“让人害怕”的“下流东西黑漆漆的怀抱”。

是啊,年老、貌丑、厚嘴唇、肤色黝黑的奥赛罗,凭什么赢得了青春四溢、如花似玉的苔丝狄蒙娜的爱情呢?罗德里格凭奥赛罗是摩尔人,而坚信伊阿古的谎言;苔丝狄蒙娜爱的就是这个摩尔人!她之所以被这个肤色黝黑、长相吓人的摩尔将军吸引,恰恰是因为他有着所有白皮肤的人没有的出生入死的冒险传奇经历。或许这时她听到了来自内心的声音——去经历一场爱情的历险。事实上,这对儿皮肤一黑一白,相貌一丑一美的男女,谁也不真正了解对方。奥赛罗爱苔丝狄蒙娜的美丽、纯洁,但从他爱上她的那一瞬间起,他对她是否忠贞,正像他对自己的黑皮肤不那么自信一样,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正是这一点被伊阿古瞄得精准无误。苔丝狄蒙娜爱奥赛罗“力拔山兮”的英勇无畏,而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极度自卑和强烈猜忌,却从一开始就被爱情誓言彻底屏蔽了。不仅如此,在苔丝狄蒙娜那双美丽迷人的爱情眼睛里,奥赛罗根本就是一位充满了绝对自信和无限胸襟的将军。爱情令人智商归零,心瞎眼盲。

不知爱为何物,也从未尝过爱的滋味的奥赛罗,在爱上苔丝狄蒙娜之前,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完美英雄,“对这个广阔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确如他所说:“严酷的军旅生涯已使我习惯于把战场上粗粝、坚硬的钢铁盔甲,当做用精挑细选的绒毛铺成的软床,躺在上面,我可以酣然入睡:我承认,艰苦的军旅生活能带给我一种舒心的愉悦。”【1.3】“如果不是我一往情深地爱着温柔的苔丝狄蒙娜,即使把大海里的所有宝藏都馈赠给我,我也不会放弃无拘无束、没有家室拖累的单身汉生活。”【2.1】

奥赛罗是靠给苔丝狄蒙娜讲述“如此怪异、神奇的故事”赢得了她的爱情。他讲了什么呢?讲了“他亲历的最可怕的不幸遭遇,陆地、海上突如其来的惊险变故,城破之际命悬一线的死里逃生,先是被残忍的敌人抓住卖身为奴,然后又赎出自己远走高飞,又由此讲了许多旅途见闻;那些巨大的洞窟,荒凉的沙漠,刺破云端的突兀巉岩、连绵峭壁,也成了我讲述的话题。我还讲到了那些野蛮的互吃同类的食人生番,讲到头长在肩膀下面的异形人。”听完这番陈述,连威尼斯公爵都当即表示:“要是我女儿听了这样的故事,也会着迷。”并劝勃拉班修“既然木已成舟,你就成人之美吧。”

毋庸置疑,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彼此相爱,只是像奥赛罗在元老院公开宣称的那样:“她爱我,是因为我经受了种种苦难;而我爱她,是因为她对我的同情。”【1.3】换言之,他俩的爱情基础一点都不坚实、牢固。奥赛罗爱的仅仅是苔丝狄蒙娜“对我的同情”,因为此前从未有人对他的苦难经历表示过“同情”。他对这样的“同情”充满自信,却对把这“同情”、爱和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他的这个女人是否忠贞,不那么自信。或者说,“天性高贵”的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除了自信,他没想过的问题太多了!

他自以为身上有“皇族血统”,为威尼斯政府立下过“汗马功劳”,“凭我的功劳享受目前这样一份值得骄傲的幸运,也是实至名归。”【1.2】作为一个到威尼斯闯天下的摩尔人,取得如此丰功伟业,他有十足的理由绝对自信!因此,他不仅不会去想,他只是在威尼斯即将面临土耳其人大举进攻的危难关头被委以无人可以替代的重任,甚至还会觉得自己在威尼斯获得的身份认同,超过了许许多多的威尼斯人。事实的确如此,当塞浦路斯战事刚一结束,他便接到威尼斯政府的命令,他的总督之职由卡西奥接替。剧中也没有交代,威尼斯政府是否打算对他另有重用。

他自信卡西奥够朋友、重情义,提拔他当副官名正言顺,才不会去想他是否有能力胜任;他自信代表公正,当得知塞浦路斯的骚乱皆因卡西奥酒后闹事所致,他不徇私情,立即按军纪严处,将卡西奥革职,才不会去想平时不胜酒力的卡西奥为何明知紧急军务在身,却喝得酩酊大醉;他自信表面唯他马首是瞻,对他忠心耿耿的伊阿古是“诚实”、“忠厚”之人,才不会去想伊阿古为何那么热衷跟他说苔丝狄蒙娜可能不贞洁;他自信苔丝狄蒙娜替卡西奥求情让其官复原职,是因为她跟卡西奥有私情、甚至奸情,才不会去想她是完全不存任何私心地在为自己着想;他自信躲在远处亲眼看见卡西奥放浪“大笑”,是因卡西奥在谈与苔丝狄蒙娜的床上戏,才不会去想卡西奥是在笑妓女比安卡想嫁他的荒唐;他自信伊阿古所说卡西奥在梦话中透露出与苔丝狄蒙娜的私情千真万确,才不会去想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自信伊阿古所说看到卡西奥在用苔丝狄蒙娜送的那块“绣着草莓图案的手绢”“擦胡子”是真实的,才不会去想这手绢是伊阿古求艾米丽亚“偷”来故意丢在卡西奥的房间里;他自信那手绢是自己的“蠢夫人傻老婆”苔丝狄蒙娜亲手给了卡西奥,而卡西奥并不珍惜,“一转手给了自己的妓女情妇”,才不会去想卡西奥只是让情人照着这捡来的手绢上的图案重新描绘一块新手绢;他自信这块他作为定情之物送给苔丝狄蒙娜的手绢,就是证明她不贞的真凭实据,于是,他要像处罚卡西奥一样,立即做出公正的裁决,不由分说,不容分辨,得将苔丝狄蒙娜窒息而死,才不会去想妻子受了天大的冤枉。

他以为他的这一自信绝对正确,从未出现过偏差,因而,他把一切都交由这样的自信来引导。事实上,他对伊阿古的轻信,正是他这一自信的必然结果。倘若说这样的自信源于他高贵的天性,那这样的高贵又是多么脆弱啊!因此,当他对伊阿古说“我相信苔丝狄蒙娜是贞洁的”【3.3】的时候,内心的底气已明显不足。又因此,当他再次面对伊阿古的挑唆,说出“我相信我妻子的贞洁,但又不完全信;正如我相信你正直,同时也怀疑你一样。”3.3】这句话时,他的自信已经变得软弱无力了。恰好因此,伊阿古得以那么从容不迫、顺水推舟而又投其所好地把最致命的邪恶毒针,扎进奥赛罗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当初有那么多跟她同一地区、同一肤色、门第相当的男人向她求婚,所有这些都合乎常理,她对此却无动于衷;——哼!单从这一点就可以嗅闻出一股最具挑逗性的淫荡,一股畸形脏脏的邪恶,一股不近人情的欲念。请原谅,我这番话并非专门针对她。但我不无担心的是,当她的肉欲一旦满足,只要拿您的脸跟她那些英俊潇洒的威尼斯同胞一比,也许感到后悔,进而会很自然地重新作出选择。”【3.3】

伊阿古这一大通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彻底将奥赛罗的绝对自信,推向绝对轻信,并同时将他那由自卑、嫉妒、猜疑等因子混合酿成的猜忌,推向绝对。也就在这一时刻,昔日那个坚韧不拔、正直高尚、胸襟博大、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开始堕入因轻信而猜疑、因猜疑而嫉妒、因嫉妒而猜忌、因猜忌而复仇、因复仇而杀妻,直至自我毁灭的深渊。若用今天的评判标准来衡量,奥赛罗是一个绝对自我中心的典型大男子主义者,有严重的人格缺陷。

英国著名诗人、批评家、莎学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早在他1765年出版的《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Plays of William Shakespeare一书中,这样评价《奥赛罗》:“此剧之美会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因而无需藉助评论者的阐释。奥赛罗暴烈、直率、高尚,不矫饰,但又轻信,且过度自信。虽情感热烈,义无反顾,却报复心重;伊阿古冷静阴毒、恨而不怨、诡计多端、唯利是图、睚眦必报;苔丝狄梦娜温柔纯朴、自信清白无辜、在婚姻上坚执而不矫饰,对被人猜忌迟迟不觉。我以为,这一切都证明莎士比亚对人性有深刻的洞悉,这是任何一个现代作家所不具备的。伊阿古一步步使奥赛罗信以为真,最后把他煽动得怒不可遏,整个事实都很有艺术性,且显得十分自然。由此,他是一个‘不易嫉妒的人’,与其说这是他在说自己,还不如说是别人这样说他的。所以,当他终于发现自己走上绝路时,我们便只能同情他。……卡西奥勇敢、仁慈,又诚实,只那么一次没有坚决抵制住用心歹毒的邀饮,而毁了自己。罗德里格虽起了疑心,却依然轻信,并不厌其烦地落入明知是为自己设置的骗局,由于耳根子软,一再受骗。这些骗局生动地描绘了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是如何因非分之想,被虚情假意的朋友欺骗。艾米莉亚的品德,是我们经常能看到的,尽管言谈举止随随便便,却不缺德少行。虽易犯些小错,对于残暴的罪恶行径,却能很快警觉。……各场从头到尾都很热闹,通过令人愉快的换景和剧情的适时推进产生变化。故事结尾虽为人所知,但让奥赛罗死掉还是必要的。假如开头一场就是塞浦路斯,而且,先前的一些事情只是偶尔相关,那将成就一出最为准确而又审慎规整的好戏。”

上面提到,英国著名散文家、评论家威廉·赫兹里特说,《奥赛罗》的第三幕“是他(奥赛罗)最精彩的表现。”此言不虚,奥赛罗“最精彩”的重头戏全在第三幕,而其中最精彩处,则在伊阿古一手导演的“手绢门”。可以说,《奥赛罗》之所以是一部好看、耐看的悲剧,就在于天才的莎士比亚把奥赛罗的对手伊阿古塑造成了一个天才的坏蛋。伊阿古精心策划的这一“手绢门事件”,使奥赛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下面我们来分析。

1887年,艺术舞台上诞生了一部歌剧《奥赛罗》:享有歌剧大师之誉的意大利作曲家朱塞佩·威尔第(Giuseppe Verdi,1813-1901)以73岁高龄谱曲的四幕歌剧《奥赛罗》在米兰首演,引起轰动,被认为是令人惊叹的天才之作。我们上边刚刚提到塞缪尔·约翰逊曾不无遗憾地表示,“假如开头一场就是塞浦路斯”,那《奥赛罗》就是一部“最准确而又审慎规整的好戏”。不管是否由此得到灵感,歌剧版的《奥赛罗》将原有的第一幕删除,“好戏”直接从塞浦路斯开场。的确,若从“审慎规整”的戏剧结构上看,删除第一幕并无大碍,因为把悲剧引信埋设在威尼斯,只是为了让它到塞浦路斯去点燃、引爆。

那好,我们也直接从塞浦路斯“开场”:奥赛罗的船队穿越惊涛骇浪平安抵达塞浦路斯,与先期而至的苔丝狄蒙娜团聚。这一欢聚,是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这对爱侣从相爱到结婚唯一的幸福瞬间,难怪奥赛罗如此感慨:“啊,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欢乐!要是在每一次风暴过后都能享有如此的宁静,那就索性让狂风尽情肆虐,直到把死神吹醒!让那苦苦挣扎的战船爬上像奥林匹斯山一样高耸的浪尖,然后再从天而降,俯冲到地狱的深渊!如果我现在死去,这便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她已使我的精神得到绝对的满足,我担心在未来不可知的命运里,再也不会有如此令人欣喜的愉悦。”“如此的快乐令我窒息:这真是激动人心的巨大快乐;一次,再来一次,(吻苔丝狄蒙娜。)这便是我们两颗心灵之间最大的争吵!”【2.1】

这也是他俩在剧中唯一一次如此深情的亲吻,四片温润、挚爱、炽热的嘴唇彼此交融,吻出“两颗心灵之间最大的争吵”。这是多么美妙的浪漫之爱啊!

然而,莎士比亚十分吝啬地让这“美妙的浪漫”一闪即逝。他要写的是悲剧,悲剧就是要无情地将所有“美妙的浪漫”击得粉碎!因而,他俩的下一次接吻,已不再是“两颗心灵”彼此交融的“争吵”,而变成奥赛罗要代表“正义”杀死苔丝狄蒙娜之前单向的、生硬的、冷酷的生命诀别仪式,变成一个邪恶附体的灵魂向另一个忠贞圣洁的灵魂的残忍复仇!

面对在床上熟睡的美丽的苔丝狄蒙娜,杀意已决、仇恨夹杂着爱欲的奥赛罗说:“当我摘下这朵玫瑰,便不能再赋予它生命的活力,它势必枯萎凋零:趁它还长在枝头,我还可以嗅闻到它的芳香。(吻她。)啊,这甜蜜的呼吸,几乎打动正义女神,将她的利剑折断!再吻一下,再吻一下。(吻她。)假如你死后还是这样,我就杀死你,再与死后的你相爱。再吻一次,这是最后一吻。(吻她。)如此的甜蜜,恰是从未有过的如此惨绝。我必须哭泣,流下的却是无情的眼泪;这是神圣的悲伤,因为是上天要摧毁他所爱的人。”【5.2】

这一次接一次不停的吻,丝毫不意味着奥赛罗对妻子还残存不舍的爱意,而只代表他沉浸在自我设定的一种被逼无奈、痛下杀手的“神圣的悲伤”之中,因为他要杀死的是不贞洁的妻子,他是在“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莎士比亚的艺术手法实在高妙,他通过苔丝狄蒙娜只是在无知觉的熟睡中被动接受亲吻,来象征奥赛罗对她所做出的裁决是单向的、无效的,也是非正义的。

当奥赛罗再一次亲吻苔丝狄蒙娜时,他已拔剑割喉,完成了对自己的“正义”裁决,在奄奄一息中亲吻横尸在床的妻子美丽、高贵的遗体:“我在杀你之前,曾用一吻与你永诀;现在,也让我这样,(倒在苔丝狄蒙娜身上;吻她。)在一吻中死去。(死。) ”【5.2】这样的吻中死别,仿佛《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罗密欧与朱丽叶“墓穴情死”那一幕的情景再现——让死亡之吻成为彼此的爱情永恒之吻!奥赛罗恨自己冤杀了“忠贞清白”的爱妻,他真的爱她。可以说,奥赛罗在“一吻中死去”的这一刻,他“高贵”的天性才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让我们回到“手绢门”。

这是一块怎样的手绢,又何以不同寻常呢?如艾米丽亚所说:“能捡到这块手绢真是喜出望外,这可是摩尔人第一次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捡起手绢。)我那琢磨不透的丈夫不知求了我多少次,让我把它偷来;但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因为他让她发誓要永久珍藏,——所以不仅手绢一刻也不离身,她还经常把它拿出来,吻着它,跟它说悄悄话。我要做一块图案跟它一模一样的手绢,送给伊阿古:天知道他到底要拿它去干什么,反正我不知道。”【3.3】

苔丝狄蒙娜以为奥赛罗头疼,拿出这块手绢是要给他缠绑头部的;奥赛罗的头疼是因为起了猜忌,他要的是妻子的“清白忠贞”,不是手绢。一递一推间,手绢掉在了地上,被艾米丽亚偶然捡到,交给了伊阿古。

除了伊阿古,没人知道这手绢将会派何用场。这一点很好理解,但疑问在于,当这手绢变成伊阿古手里的致命毒药,而又在其毒性完全发作之后,即将被这手绢致死的两位当事人——奥赛罗、苔丝狄蒙娜——却对这正是从他俩手里掉的那块手绢,浑然不知。除了可将此解释为是莎士比亚匠心独运的艺术构思,另一个能否接受的理由或是:人一旦陷入昏聩,便会丧失正常的理性。这正是“鸡蛋”的“裂缝”!

伊阿古“到底要拿它去干什么”呢?“天知道”得很明确:“我要把这手绢丢在卡西奥的房间里,让他得到它;一件鸡毛蒜皮轻如空气的小事,到了猜忌者的眼里,也会变得像《圣经》里的那些证据一样确凿、有力;这可能就是它的用途。我给摩尔人灌输的毒药已使他发生改变:危险的想法本身就是人们天性里的毒药,一开始并不觉得它讨厌,但它一旦在血液里发作,就会像硫磺矿一样燃烧起来。”【3.3】

没错,在它“燃烧起来”之前,伊阿古已在奥赛罗的猜忌之心上,堆满了柴,浇足了油:“我的将军,您要当心嫉妒啊!嫉妒就是一只绿眼睛的妖怪,专门作弄那个心灵备受伤害的牺牲者。一个丈夫,若是知道被不忠的老婆戴了绿帽子,至少还能从这一事实得到一点安慰,即以后不用再爱她或继续做她情夫的朋友:可是,哎呀!如果换成另一个丈夫,他一面痴心怜爱,一面满腹猜疑;满腹猜疑,却还要全身心地痴心怜爱,那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地狱般的煎熬!”【3.3】此时,对伊阿古来说,万事俱备,只欠手绢。

奥赛罗则在“绿眼睛的妖怪”作祟之下,徒劳地试图把猜忌之火熄灭,他宽慰自己:“如果听到有人说我妻子长得漂亮,好美食,爱交际,能言善辩,歌、舞、表演样样精通,对这些只会给女人锦上添花的美德,我才不会嫉妒;当然,我既不会因为自身的弱点而对她有丝毫担心,也不会对她的忠贞产生怀疑;因为她是用自己的眼睛选择了我。”然而,猜忌之火一经点燃,就会越烧越旺,他义正词严地告诉伊阿古:“若非亲眼相见,我绝不妄加猜忌;一旦生疑,就去证实;倘若证明确有此事,那么,我就立即将爱情和猜忌一起毁灭!”“我总得拿到一些证据吧。……我一定要把真相弄清楚!”他甚至骂伊阿古:“混蛋,你一定要拿出证据来,证明我心爱的人是一个荡妇:(揪住他。)我要亲眼见到证据,否则,我以人类永恒的灵魂起誓,当我被激起的怒火喷射到你身上,定叫你后悔不如当初投胎做一条狗!”【3.3】奥赛罗的猜忌正按照伊阿古的设计,向疯狂转化。

事实上,在伊阿古成竹在胸地去导演“手绢门”,恭候奥赛罗“请君入瓮”的时候,神勇的奥赛罗已然倒下:“啊!可从此,永别了,平和宁静的思绪;永别了,心满意足的幸福;永别了,头插羽毛的威武大军和那些激励雄心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嘶鸣的骏马,尖锐的号角,鼓舞士气的战鼓,激发豪情的横笛,威严壮丽的旗帜,以及一切光荣战争中体现军魂的辉煌、庄严和庆典!还有,啊,杀人的大炮,从你那肆虐的炮管里,发出天神周甫(天神朱庇特)般惊天动地的雷鸣,永别了!奥赛罗的军旅生涯就此断送!”

一想到苔丝狄蒙娜进了卡西奥的一枕春梦,他满脑子想的是复仇!“残忍的复仇,从幽冥的地狱里升起来吧!爱情啊,把你的王冠和铭刻爱情的心灵宝座交给暴虐的憎恨吧!胸膛啊,鼓起来吧,因为里面充满了毒蛇的舌头!”一想卡西奥用那块手绢“擦胡子”,他满脑子想的是“流血,流血,流血!”“我这充满血腥的思想,已迈开暴力的步履,绝不回头,也绝不再儿女情长,直到一种广阔而深厚的复仇将他们吞没。”他一面严厉警告苔丝狄蒙娜:“要是我不爱你,就抓我的灵魂下地狱!而当我不再爱你,那一天世界便将重新陷入黑暗的深渊。”他一面已授命伊阿古,限他“三天之内”杀死卡西奥,他自己则要亲手让苔丝狄蒙娜“这美丽的魔鬼迅速毙命。”【3.3】继而向苔丝狄蒙娜发出危险的信号,那是一块被埃及女巫施了灵异符咒的手绢,“要像对待自己宝贵的眼睛一样格外珍视,万一丢失,或送给别人,那面临的将是一场灭顶之灾。”【3.4】

到他连声不住地狂喊“手绢”,直至晕厥倒地,他的理性神经已完全崩溃。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只剩下复仇的杀戮:“绞死她!我只是在说,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针线如此精巧!歌喉如此曼妙!啊,她能用歌声驯服一头野熊!智慧和想像力又是如此超凡、卓越!出身名门,既高贵,有教养,又十分温顺。”【4.1】显然,苔丝狄蒙娜身上所具有的一切超卓不凡的智慧才能、贤良品德、高贵教养,此时一股脑全变成了她罪恶的源头;她的纯真、善良、美好,在他脑子里也都一瞬间转化为虚假、邪恶、丑陋。此时,他脑子里想的是,要把她身上的真、善、美,全都拿来变成刻骨的深仇大恨。他不仅不会去想,自己正在变为魔鬼,相反,他认定自己俨然一面“正义”的照妖镜,他是在向一个外形美丽的魔鬼复仇。

猜忌这把人性之剑是多么可怕啊!

伊阿古非常清楚,当奥赛罗的猜忌之火一旦变成升腾的复仇烈焰,只要不失时机,再轻轻扇那么一小下风,那烈焰就会将生命吞噬。他貌似淡然,实则刻意、歹毒地说:“每天夜里都有成千上万的男人睡在不完全属于自己的床上,而他们却敢发誓那床归他们独享:您的情形还不算坏。啊,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吻着一个淫妇,却还以为她贞洁,那才是地狱般的恶毒,是魔鬼的最大嘲弄。”【4.1】

奥赛罗变成了魔鬼!妻子的美,以及他由这美生发出来的爱,也自然变成了魔鬼的地狱。他再不能容忍不贞的妻子活在世上,“让她今晚就腐烂、消亡、下地狱。”【4.1】再不能容忍空气中残留不贞的妻子的芳香,“啊,你这颗害人的毒草,如此的娇艳动人,如此的馥郁芬芳,看一眼你的芳容,闻一下你的香气,感官都会为之苦痛,但愿你从未在这个世上落生!”【4.2】

魔鬼醒来吧!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奥赛罗惊醒了,警醒了!可他已沦为一个罪犯,等待他的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正审判、正义裁决。他不要去遭受辱没名誉的公审,那一点儿也不高贵,他可以做自己的上帝,以自刎来体现自我裁决的正义。

他向被自己冤杀的爱妻告别:“不幸的女人啊!脸色像你的内衣一样苍白!当最后审判日我们再次相见,你这脸色便足以把我的灵魂从天国扔出去,叫魔鬼抓走。我的女孩,冰冷,冰冷!冷若寒霜,一如你的忠贞。啊,诅咒,诅咒该死的下地狱的奴才!魔鬼呀,用鞭子把我抽走,我不配再一睹这天使般的姿容!让呼啸的狂风将我卷起!让硫磺的火焰把我炙烤!让我在火流的漩涡里浸滚、泡透!”

他向威尼斯城邦共和国告白:“我是一个在爱情上既不明智又过于痴情的人;是一个不易心生嫉妒,但一经挑拨,却又立刻会被猜忌煎熬得痛苦不堪的人;是一个酷似卑劣的犹太人的人,会把一颗价值超过整个部落的珍珠随手抛弃;是一个悲痛万分两眼也不会流出感伤泪水的人,现在却像那可做药用的阿拉伯没药树流淌的树胶一样泪如泉涌。”【5.2】

奥赛罗就这样死了!

俄国评论家别林斯基(V. G. Belinsky, 1811-1848)在写于1841年的《戏剧诗》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哪怕奥赛罗晚一分钟掐死苔丝狄梦娜,或者敲门的艾米莉亚快点儿推门进来,一切都真相大白,苔丝狄梦娜就会得救,可是,悲剧也会随之完蛋。苔丝狄梦娜的死是由奥赛罗的猜忌所致,而非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因而,诗人有权利放弃一切可以拯救苔丝狄梦娜的最自然的偶然事件。……奥赛罗的猜忌,自有其内在的因果关系及其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就包含在他暴烈的性情、教养和他的整个生活环境中,所以,就猜忌而言,他既有罪,又无罪。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伟大的天性,这个强有力的性格,在我们心中引起的并不是对他的厌恶、憎恨,而是热爱、惊异和怜悯。当人世生活的和谐,被他的罪行的不和谐所破坏,他又心甘情愿地以死亡把这种和谐恢复,用死亡抵偿自己沉重的罪行。于是,我们怀着和解的感情,怀着对生活不可捉摸的隐秘的深切沉思,将这部悲剧合上,两个在灵柩里破镜重圆的幽灵,手挽手从我们迷醉的目光下闪过。

对于奥赛罗,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圣经》中有“七美德”:贤明、刚毅、节制、正义、信仰、慈爱、希望;也有“七宗罪”:绝望、嫉妒、不忠、不义、暴怒、反复、愚蠢,莎士比亚会是有意将奥赛罗作为集此十四种“德”于一身的象征来塑造的吗?假如可以想,苔丝狄蒙娜便是那“七美德”的完美化身,伊阿古则是那“七宗罪”的邪恶代表。

不管怎样,到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可以把“高贵”一词还给奥赛罗了。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高贵”!除此之外,当我们面对伊阿古式人形恶魔的时候,能否不让自己变成魔鬼?(连载之八,未完待续。)

【原载《文学》(2014秋冬卷),陈思和、王德威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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