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罗》的写作时间和剧作版本 

写作时间

1604年，在伊丽莎白女王和詹姆斯一世国王执政期间，主管英格兰王室宫廷娱乐、并负责全英戏剧审查的大臣艾德蒙·蒂尔尼爵士  （Sir Edmund Tilney, 1536-1610），

在其《宫廷娱乐记录薄》（the Accounts of the Master of the Revels）中记载：“11月1日万圣节，国王供奉剧团在白厅宴会厅，上演了一部莎士比亚编剧的《威尼斯的摩尔人》。”（“By the Kings Maiesties plaiers. Hallamas Day being the first of Nouembar. A play in the Banketinge house att Whithall called The Moor of Venis. Shaxberd.”）

这本由彼得·坎宁安（Peter Cunningham）发现的记事薄，1868年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记事薄曾引起莎士比亚研究专家、爱尔兰学者艾德蒙·马龙（Edmund Malone, 1741-1812）的格外注意，在他所编1790年版《莎士比亚剧作集》和1821年版《莎士比亚戏剧》的集注本中，都提到他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证据”（‘indisputable evidence’），证明《奥赛罗》于1604年首演。尽管有马龙如此有力的证词，但因彼得·坎宁安一向被认为“是一个非常狡狯的人，惯做伪据以愚人”（梁实秋语），包括理查德·格兰特·怀特（Richard Grant White, 1822-1885）在内的19世纪一些著名莎学家，以及20世纪著名莎学家塞缪尔·坦南鲍姆（Samuel A. Tannenbaum, 1874-1948）等，始终怀疑这部记录薄原稿的真实性。1930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斯坦普（A.E.Stamp，1870-1938）为莎士比亚学会（Shakespeare Association）编印的《宫廷娱乐记事薄辨》The disputed Revels accounts 一书，认为此薄的真实绝对可信。也不知这样的权威认证，是否能将以往的质疑全部化为乌有。

这条记录便是关于《威尼斯的摩尔人》，即《奥赛罗》一剧写作时间最早的证据。

除此，还有其他几个时间上的线索：

第一，从《奥赛罗》剧中一些段落的描写明显看出，莎士比亚在写作时受到了菲力蒙·霍兰德（Philemon Holland, 1552-1637）翻译，1601年出版的古罗马作家、博物学家、哲学家普林尼（Pliny, 23-79）的拉丁文皇皇巨著《自然史》（也有译为《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 英译本《世界史》The Historie of The World 的影响。这一影响在奥赛罗向苔丝狄蒙娜讲述他“亲历的最可怕的不幸遭遇”，尤其讲到“那些野蛮的互吃同类的食人生番，讲到头长在肩膀下面的异形人”【1.3】时，显露无疑。

第二，1603年，詹姆斯一世国王登上王座以后，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诺尔斯（Richard Knolles, 1545-1610）出版了《土耳其人通史》General Historie of the Turkes一书，并将它献给国王。这是第一部论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历史、政治的英文着作，书中有些描述历史的细节材料被莎士比亚用在了《奥赛罗》中。

第三，从1603年5月到1604年4月，瘟疫流行，伦敦关闭了所有剧院。

第四，新国王詹姆斯一世对发生在地中海东部的威尼斯-土耳其战争（Venetian-Turkish Wars）饶有兴趣，1571年，当欧洲列强在“勒班陀海战”（Battle of Lepanto）击败土耳其舰队之后，他曾写过一首题为《勒班陀》的诗，1591年首印，1603年即位后重印。《奥赛罗》的第一幕第三场，第二幕第一场、第二场，都提到了这场海战。莎士比亚这样写，极有可能是为了投合王室的兴趣癖好。

第五，19世纪英国著名莎学家弗莱（F.G.Fleay，1831-1909）和经济学家、诗人英格拉姆（J.K.Ingram, 1823-1907），通过细密的研究分析，发现《奥赛罗》在韵律和诗句的弱化尾音节的使用上，完全符合这一时期的创作风格。另外，莎学家哈特（A.Hart, 1870-1950）通过仔细研读《哈姆雷特》，发现莎士比亚1602年以后写的戏，诗句中没有再出现《哈姆雷特》剧中那样的重复用韵。这或许不具有特别的说服力，却可聊备一格。再者，由托马斯·戴克尔（Thomas Dekker, 1572-1632）和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 1580-1627）两位戏剧家合写，并于1604年4月之后首演的都市喜剧《诚实的妓女》Honest Whore 第一部中，出现了这样一句台词：“比一个野蛮的摩尔人更凶残”（“more savage than a barbarous Moor”），这即便不能充分暗示《奥赛罗》的写作时间，却可以证明《奥赛罗》一剧的存在和流行。

第六，在16世纪和17世纪早期的英格兰，曾流行一种包含音乐、舞蹈、演唱和表演等形式，并配有精心舞台设计的宫廷娱乐“假面剧”（Masque）。或许更是出于一种巧合，为1604年冬季庆典的需要，安妮王后（Queen Anne, 1574-1619）要求诗人、戏剧家本·琼森（Ben Jonson, 1572-1637）写一部“假面剧”，并要他为剧中的摩尔人专门设计一种精美的假面具。由此，本·琼森创作出他那部著名的“假面剧”——《黑色的假面剧》Masque of Blackness。1605年，该剧演出时，安妮王后还曾亲以淡妆假面登台亮相。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奥赛罗》的写作时间一定是在1601年之后、1604年秋季之前，完稿则最有可能是在1603年底到1604年初这段时间。

在莎士比亚去世前的1612-1613年，作为伊丽莎白公主与德国选帝侯普法尔茨伯爵（德语Pfalz，意思是“王权伯爵”）大婚庆典的一部份，《奥赛罗》再次被纳入宫廷演出。先是1610年4月，国王供奉剧团（King’s Men’s Company）在环球剧场（Globe Theatre）公演，9月，在牛津大学再度上演。关于《奥赛罗》在17世纪早期的演出记录，还有：1629年9月和1635年5月，黑僧剧院（Blackfriars Theatre）演过两次；1636年12月，在位于泰晤士河北岸、有“英国的凡尔赛宫”之誉的汉普顿宫（Hampton Count），再次上演《奥赛罗》。

顺便一提，上述刚提到的德国选帝侯普法尔茨伯爵，即被后人讥讽为“冬王”（King Winter）的腓特烈五世（Frederick Ⅴ, 1596-1632）。 

剧作版本

从1604年首演到莎士比亚1616年去世的这十二年里，《奥赛罗》多次上演、并大受欢迎，却始终未付梓印行。直到1621年10月6日，伦敦书业公会（Stationers’ Register）的登记册上才有了《奥赛罗》的注册记录，并于次年，以四开本形式第一次印行，即第一四开本。此本被莎学界认为是一个好的四开本。

该本在标题页上印着：“《威尼斯的摩尔人，奥赛罗的悲剧》，此剧曾由国王供奉剧团于环球和黑僧剧场多次上演，威廉·莎士比亚编剧。……由尼古拉斯·奥克斯（Nicholas Okes）为托马斯·沃克利（Thomas Walkley）在伦敦印行、发售。1622年。”

1623年，《莎士比亚戏剧集》以第一对开本形式出版，其中的《奥赛罗》，即第一对开本《奥赛罗》，比第一四开本多了150行（另有许多专家认为多出了160行）。

除此，《奥赛罗》这两个最早的文本还有两点明显差异。首先，第一四开本中的舞台提示更为丰富，而且有大量赌咒发誓的词句。其次，受1605年政府颁布禁止在舞台上赌咒发誓以免亵渎神灵的禁令影响，第一对开本将第一四开本中大量的咒语、誓言，要么削减、弱化，要么直接删除。事实上，从第一四开本未受“禁令”影响，保持原稿面貌本身即可看出，它应是按照当时演出提词本的抄本排印，比第一对开本少的那150行，即是对演出本的删节。而第一对开本，则可能是根据为国王供奉剧团誊抄剧本、并享有“莎士比亚最早编者”之誉的拉尔夫·克兰（Ralph Crane）誊写的抄本排印。

还有一点，莎学家们始终存在分歧，即第三幕第三场中奥赛罗关于“黑海”的那段独白和第四幕第三场中苔丝狄蒙娜的“杨柳歌”，是否只有第一对开本出于戏剧化的考量，做了有意的添加，或务实的削减。

1630年，以第一四开本为底本，并参考第一对开本做了修订的第二四开本出版，其修订合理和滑稽不通之处，兼而有之。1655年，又以这第二四开本为蓝本重印的第三四开本出版。因此，若从版本学的角度来看，《奥赛罗》只有最早的第一四开本和第一对开本，最有研究价值。

（连载一，未完待续。）

【“《奥赛罗》：邪恶人性是杀死忠贞爱情、美好生命的元凶”，全文原载《文学》（2015春夏卷），陈思和、王德威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