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人们怎么说,不论莎剧如何受赞扬,也不论大家如何渲染莎剧的出色,毋庸置疑的是:莎士比亚不是艺术家,他的戏剧也不是艺术作品。恰如没有节奏感不会有音乐家一样,没有分寸感,也不会有艺术家,从来没有过。”
上面这段话,在莎士比亚戏剧早已被奉为世界文学经典的今天,人们读来一定会觉得惊诧莫名。但这话绝非出自哪个无名的平庸之辈,而是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况且,此言也不是盲目的泛泛之谈。
晚年的托尔斯泰,在1903年到1904年间,写过一篇题为《论莎士比亚及其戏剧》的长文。为写这篇专论,托尔斯泰“尽一切可能,通过俄文本、英文本、德文本”等,对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反复精心研读。他始终觉得,莎士比亚戏剧不仅算不上杰作,而且都很糟糕。他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所有人物,说的不是他自己的语言,而常常是千篇一律的莎士比亚式的、刻意求工、矫揉造作的语言,这些语言,不仅塑造出的剧中人物,任何一个活人,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都不是用来说话的。……假如说莎士比亚的人物所说的话也有差别,那也只是莎士比亚替自己的人物说的不同的话,而非人物自身所说。例如,莎士比亚替国王说的,常常是千篇一律的浮夸、空洞的话。他笔下那些本该描写成富有诗意的女性——朱丽叶、苔丝狄梦娜、考狄利娅、伊摩琴、玛丽娜所说的话,也都是莎士比亚式的伪装感伤的语言。莎士比亚替他笔下的恶棍——理查、埃德蒙、伊阿古、麦克白之流说的话,几乎毫无差池,他替他们吐露的那些恶毒情感,是那些恶棍自己从来不曾吐露过的。至于那些夹杂着些奇谈怪论的疯人的话,弄人嘴里那些并不可笑的俏皮话,就更千篇一律了。……人们所以确信莎士比亚在塑造人物性格上臻于完美,多半是以李尔、考狄利娅、奥赛罗、苔丝狄梦娜、福斯塔夫和哈姆雷特为依据。然而,正如所有其他人物的性格一样,这些人物的性格,并不属于莎士比亚,因为这些人物都是他从他前辈的戏剧、编年史剧和短篇小说中借来的。所有这些性格,不仅没有因他而改善,其中大部分反而被他削弱或糟蹋了。”
对此,恐怕除了把托尔斯泰视为上帝派来人间的莎士比亚的天敌,再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
比起从艺术、理想、道德、宗教等诸多层面贬损莎士比亚的托尔斯泰,德国大诗人海涅可是一点都不吝惜使用赞美之词,他在写于1839年的《莎士比亚的少女和妇人》一文中,把莎士比亚誉为“精神上的太阳,这个太阳以最亮丽的光彩、以大慈大悲的光辉普照着那片国土。那里的一切都使我们记起莎士比亚,最平凡的事物在我们看来,也因此显得容光焕发。”
德国人对莎士比亚真可谓钟爱有加,难怪有“是德国人重新发现了莎士比亚”的说法。哲学家、诗人,同歌德、席勒和第一个将莎士比亚戏剧译成德语的维兰德并称“魏玛古典主义四大奠基人”的赫尔德,在其1771年所写《莎士比亚》一文中如此赞叹:“假如有一个人让我在心里浮现出如此庄严的画面:‘他高高地坐在一块岩石的顶端!脚下风暴雷雨交加,大海在咆哮,而他的头部却被明朗的天光照耀!’莎士比亚正是这样!——不过,当然还要补充一点:在他那岩石宝座的最下面,一大群人在喃喃细语,他们在解释他,拯救他,判他有罪,替他辩护,崇拜他,污蔑他,翻译他,诽谤他,可他,对他们的话,却连一丁点儿也听不见!”很显然,这话对莎士比亚的后生晚辈——托尔斯泰丝毫不起作用!
另一位德国作家、也是德国早起浪漫派重要理论家的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其《作为北方诗人的莎士比亚》一文中说:“正是这个诗人,他无可比拟地把人的心底隐秘和盘托出,震动了我们的心灵,他清楚的理智又掌握了全部奇异复杂的人生。”
法国18世纪文学理论家斯达尔夫人对莎士比亚的赞誉,也没有落在德国人后边。她说:“从来没有一个民族对一位作家像英国人对莎士比亚那样怀有最深沉的热情。”“莎士比亚是第一个把精神痛苦写到至极的作家;在他以后,只有英国几个作家和德国作家可以和他媲美;他把痛苦写得那样严酷,如果自然对此不予认领的话,那么这几乎可说就是莎士比亚的创造了。”“他使人感受到正当精力充沛然而却得知自己即将死亡时那种可怕的不寒而栗的感觉。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不论是儿童还是老人,也不论是罪恶的家伙还是有美德之人,都有一死,他们把人临死时的种种自然状态都表现了出来。”“莎士比亚懂得以天才之笔来描绘由于死亡临近所同时引起的肉体行动和精神活动,而令人陶醉的情感却不会夺去人们的生命。”
莎士比亚的同胞、英国学者、小说家斯图尔特在其写于1949年《莎士比亚的人物及其道德观》一文中断言:“莎士比亚是彻底健康的,虽其有些剧本会给人留下重重阴影,但其空气是清新的,土壤是肥美的;其富足的景象,像乔叟的诗歌一样,显然只有在上帝那里才会有。”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生于1564年的莎翁450岁生日。
祝他——至少是我的“精神的太阳”——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