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慈禧太后与颐和园
每当我背会了两首短诗,贲先生就让我到外面玩会儿,哪怕天还很早。每次我都要跑到花园看我家的花匠老周,他在我家呆了二十多年,是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让你出来玩了,是不是逃学啦?我知道你不会。开个玩笑,其实我倒高兴你早出来。今天隆福寺有庙会,早起来逛最好,正好给兰花、牡丹买点肥料。这不二月底啦,竹子长得也不好,得想想辙。你爸最喜欢竹子。我有好多事要干,找根铅笔,帮我记下来。”老周说。
对小孩子来说,逛庙会总是让人高兴的。而当时,隆福寺庙会又是最有意思的庙会之一。住在老北京的人,特别是那些孩子和没有固定工作的老人,最爱逛庙会。来自世界各地的洋人也爱逛这种庙会。他们花很多钱,给亲爱的家人买回许多漂亮的礼物。东西虽小,不值钱,却能给家里带来欢乐。例如,只要花上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面唐朝的铜镜。
我和老周对看古董自然没兴趣,他常带我逛鸟市、狗市、猫市、花市,还有花房。隆福寺附近有三四十家花房,我们挨着个地看花,看朋友。
我们在隆福寺门前停下来。“瞧这儿,你最想买点什么,快说,别犹豫。”老周说。
“我们得先给花买肥。”我说。
“真是个好孩子,走,先去买马掌。”
老周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觉着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吸引我,真想每天都来。
我们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那儿有几根木桩,拴着几匹马,等着切马掌。
“老周哥,我给你预备好了马掌。进屋烤烤火,喝点茶。”马掌铺的掌柜热情招呼我们。
我待在外面看切马掌。想不到,马会一直老老实实地让人切马掌。
“用马掌泡汤浇兰花,特棒。这叫废物利用。”老周说。他那宽大黑红的脸膛确实富有魅力。
他胳膊上挎着半篮子马掌,领我穿过人群,来到一家花房。
在当时北平,开间花房用不了多少钱。在地上挖个七八尺深的大坑,三面围墙,木板搭棚,上面盖上玉米秆和芦苇,然后用泥糊上棚顶,这样可以防风。朝南的一面装上纸窗户,老能照到充足的阳光.靠北墙根,生个小炉子,烟筒直通棚顶。到了晚上,用厚厚的草帘子盖上纸窗户。所有这些东西都不用花钱,只要靠一双手。若有亲戚朋友帮忙,就更没问题了,只需请他们吃上一顿饭,痛饮一番。
“这些花可真不错。”老周热情地对年轻的花房主人说。这小伙子有点面熟,好像前几年见过。“这可是南方的花,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你那儿啊。你说要在年前种,我照你说的种了。我正要谢谢你呢。这些花特好卖,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你看这又红又鲜亮的花穗儿,挂在那里多可人,多像是孔庙的灯笼。”
“真是人老爱忘事。你能记住我说的,挺好。”
老周坐在椅子上,呷了一口茶。他讲话的口气和神情高贵得像个老练的大使。在当时,徒弟对师傅那可是尊敬得了不得,师傅走老半天了,徒弟没准还鞠着躬呢。
“你问没问我们邻家的花匠,能不能给我们点竹根?”老周问。
“真对不起,师傅,他说现在还不行。我说是我师傅要,他还是不给。他说他家的竹种特别珍贵,他们老爷不愿看到别人的花园里有这种竹子。吝啬鬼,我可不想再问他了。”
“他家的竹子确实好,要长在我家西墙角,那可绝了。别再管他要了,没有他家的竹子,我们一样活得好好的。”
老周总爱在不愉快的场合开玩笑,我喜欢他这点。
“好了,茶喝够了,点心也吃了,走,到肉铺去。”老周对我说。
我问干嘛去肉铺。
“你忘了,我们得给牡丹、竹子、月季买点肥。看,带了这么个大袋子,买头猪装进去都行。”
我们到肉铺买了一堆猪、羊和牛的杂碎,装了满满一袋,真够沉的。好在卖肉的让小伙计帮我们拿着。然后,我们到一家处理杂货店,买了好多烂豆子、烂花生。老周说,这些做肥料最棒了,菊花就得上这个。我们还从一个卖鸡的那里买了一堆鸡骨头和鸡杂碎,好给月季上肥。开花前上满肥最为重要。
我们到过几家花房,花房的主人对我们都非常热情。我后来才明白,他们敬重老周,不光因为他资格老,更重要的是他对朋友慷慨无私。我听每家花房的人都在夸花长得好,都要感谢老周。
回家前,天快黑了。老周给我买了一个礼物,装在干葫芦里的一对蛐蛐,葫芦上还刻了山水。对一个小丫头,这该是多好的礼物呀!我到哪儿都拿着它,听这小生灵发出的富有韵律的嘟嘟叫声。过了段时间,葫芦都磨亮了。
回到家,老周可忙开了。他把马掌放在一个大坛子里,浇上开水。然后在花的四周挖了个两尺深的沟,埋进各种杂碎。他说,给兰花浇的肥料够管三个月的。我家的大小花盆里有二十来种兰花。他让我浇花,说我能干得很好。他叫我三天后再浇,每盆兰花只浇两三勺养料。
“兰花很娇嫩,肥上多了少了,都不行。这点儿最合适。过一个月,你就信了。”老周托着长烟袋说。
这之后,每天早晨我一上完课,就给兰花浇水。这活儿不错,我干得特来劲。中国人爱花,讲究可多了,关于兰、竹、菊的培养和特性,光一代一代口头流传下来的学问就多了去了。在过去,知道怎么种兰、竹、菊的人特别受人尊敬,尤其是文人。他会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人,可以进宫与朝臣并坐。光谈兰花的就有四五十本书,够这辈子看的。
我家花房里有二十来种兰花,最珍贵的是福建的剑兰,花叶花心都是淡绿色。从广东买来的欧兰也很少见,花叶鲜亮宽大,比一般兰花的叶子厚,开出来的花有的是深绿色,有的是暗紫色。据说,生长在江西庐山的粉兰和黄兰,极易成活,所以不算贵。山东那种淡绿花瓣红花心的兰花比较常见,在北京许多花房中都能看到。还有几种江苏和浙江的兰花,花色基本一样,只是花心和花叶的颜色不同。四川的川兰花叶短,花瓣大,紫色的花心,一束束地垂着,因此人们叫它吊兰。也许这种兰花在西方最值钱。虽然这么多种兰花形状各不相同,但香气多少相近。兰花香清雅幽淡,沁人心脾。忙碌或急躁的时候,不要闻它;闻的时候,你一定要性悦情怡,悠闲散淡。如果你把兰花同别的花放在一起,兰花香就消失了。要闻就得单闻那兰花清淡的馨香。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直把兰花尊为“群芳之魁”。
老周是个好老师,我看他干活时,他总是不厌其烦给我讲些植物知识。回忆起来真是一种快乐。
一天早晨,我走进花园,看到老周在西墙边上挖了一条四五尺深的沟,放进一些杂碎,浇上水,盖上土。我问他这是干吗?他笑而不答。
“老周,你告诉我,这里种的是什么?一定挺珍贵吧,是西藏的睡莲还是印度莲花?”
“你等着瞧好吧。”
一年过去了。七月的一个早晨,刚下完一场大雨,我和爸遛到花园,突然发现靠近西墙长出几簇嫩竹。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竹子,不禁停下脚步欣赏起来。翠绿的竹叶,修长的竹茎,与白墙相衬,显得特别秀雅清丽,跟画上的竹子一般。
“这种竹子是不是非常少见?”爸问。
“是很少见。”老周说。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竹根?”
老周没有马上回答。
“当然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也是几天前才看到。”我看见老周窘笑了一下。这使我突然想起他去年挖沟时跟我说的“等着瞧好吧”。
我看不出爸是不是高兴。他改了话题,跟老周聊了半天别的。
辜鸿铭是位著名学者,精通六国语言,是以讥讽方式批评西方文化和文明的惟一中国人。那天下午,他来看爸。他们是老朋友。爸往往不赞成辜鸿铭对生活和政治的看法,他们常常争论不休。差不多每次都是爸败下阵来,因为他想留点精力谈点其他愉快的话题。他常说:“人生短暂,学海无涯。”
我们坐在花园里,备好茶,辜鸿铭也欣赏起那新竹。
“大思想家,帮我解答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怎么样?你说如果邻家的花在我家长出来了,我该怎么办?能不能说我家的地比他家的好,我家的花匠更精于料理土壤,我家的花园更适于花木生长?”
“这问题太简单了。”辜鸿铭笑了。“倘若这事出在我家,我根本不去想它。我的意思是,我想说,你家的花匠是个了不起的大政治家,如果让他当中国总理,中国将会变成同美国一样的强国。他会使所有的精英人才变为中国公民,并加以很好的培养,使他们永远留在中国。你有这样的花匠,真该庆贺。来,为你的总理,天才的花匠喝一杯。”
有天早晨,我走进花房里,老周显得特别高兴。“我正想你呢,今儿是清明,贲先生回家过节了。我想去看一个老朋友。我跟你说过,他以前是颐和园的花匠。如果你爸妈同意,我带你一起去,看看那稀奇的花房,保你大开眼界。”
我没等他说完,就跑回去问妈。妈很高兴让我和老周出去一天。她给我戴上皮帽子,穿上棉外衣。三月的风依然很寒冷。
我们即刻动身。老周的朋友,我叫他李大伯,住在北京西郊,离城有二十里地,他的花房在颐和园和玉泉山之间。我们雇了两辆黄包车,从东城到西城,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出了西北城门,我们一人骑上一头驴。在晴朗的春日早晨骑驴可实在有意思极了。天空蔚蓝,轻风凉爽和畅。道路两旁的树木长出了嫩黄色的新叶,桃树、梨树、杏树长满了花蕾。老周告诉我,这些树是造颐和园时种的。我问他颐和园是谁建的?
“是慈禧太后建的。你看,树比人的寿命长。现在有好多人责骂慈禧太后不用钱买兵舰同外国开仗,而建了这座颐和园。我看她够明智,她一定清楚打不过那么多国家,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钱用在建花园上。瞧,阳光一照,够多气派。这漂亮的皇家花园可是一双双手盖起来的。我以前去过颐和园,几乎每一组建筑都像画一般:沿湖而建的迷人长廊,石舫,青铜宝塔,神秘的戏台,堂皇的宫殿。我突然羡慕起老周的朋友,在颐和园住了那么多年。真想早点见到他。
“可惜呀,慈禧太后死后不久,他就退休了。他最喜欢的花也差不多都死了。”老周叹了口气,继续说:“慈禧太后非常欣赏他,他五十岁生日时,赐给了他这个花园,起名叫‘水芦园’,一个很雅致的名字。他爱水,经他手的花木都长得非常好。”
到李大伯的花园已是中午了。站在连接花园和大路的桥上,我们看到,颐和园在左面,玉泉山在右面,西山像一道绛紫色的水晶屏障,掩映在花园的后面。李大伯的大黄狗看我们来了,叫了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了一身蓝布衣裤,出来迎接。
“快请进,老弟,我还当你不来了呢,都下午了。小姐,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挑个大苹果,犒劳犒劳。”
他长得又矮又瘦,面色却很好,透着健康。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一对萤火虫。
那条大黄狗很友好地跟我们走进来。
“我这条狗的眼睛是绿的,你说怪不怪。可能是因为我不给它肉吃,总喂葡萄。”
走进茅舍,门前是个大池塘,四周的树开满了鲜花。茅舍的两头是客厅和寝室。我们进屋时,一位瞎眼老人起身迎接。
李大伯介绍说,这位盲老人是他的表弟。“我敢说,他酿的酒最棒。他父母是绍兴人,那地方每家每户都有自家酿制的百年陈酒。他们生孩子时,埋上几大坛子酒,等孩子结婚时再拿出来。”
李大伯告诉我,他们用自家种的枣、葡萄、苹果、梨、李子、米和玉米酿酒。他说让我尝尝过节时喝的甜米酒。
一个年轻的农人端上一个大盘子,里边盛着几个小碟。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可口的饭菜之一。李大伯说,甜米酒要等到午饭后再喝。这种酒白得像奶一样,又甜又香。
吃过午饭,我们来到花园前边。杏花、樱桃花和紫丁香沐浴着阳光,空气里弥漫着花的芳香。李大伯拿去冬天盖在牡丹上的干草,露出牡丹新发的嫩芽,那翠绿的嫩叶使我想到新生的婴儿。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葡萄藤,散乱在地上,享受着春日阳光的温暖。古老的紫藤树干,活像出海的蛟龙,上面长满了一串串的紫色花芽。
“这种紫藤很特别,能做面饼,慈禧太后特别爱吃。”李大伯说。
我问这紫藤有多少年了?他说有二百岁。但最老的是紫丁香,已经有三百年了。它的枝干柔韧窈窕,像一位翩翩起舞的少妇。
“我真有点担心,可不愿看它老死。”李大伯说。
“三百岁够长命了,想返老还童可不那么容易。”老周说。
花房在花园后面,前边是一大片低洼的空场。花房有三面砌着泥墙,南面全是纸窗户,采光很好。
北京的三月还很冷,花房里的花木要到五月才搬到室外。过去,花匠们都知道如何种好室内的花,它们种在花盆里,就成了台榭楼阁的上好装饰品。一般来说,中国人喜欢盆花胜过瓶花,种好盆花被认为是一种特别的艺术。因此,这要求花匠不仅要知晓大多数花的特性和形状,还要了解它们所蕴含的丰富内容。例如,牡丹表示雍容华贵,木兰表示卓而不群,兰花表示清纯秀雅,竹子表示高洁的情操和美好的品行。总之,差不多每一种花木都有它深层的内涵,而这种意蕴又是同中国历史、文化,甚至社会传统相联的。花匠在不同场合摆设花木之前,要掌握这方面的知识。
老周在这次访友之前,常给我谈起李大伯。
“想想看,颐和园有数百台榭楼阁,李大伯几乎每天都要摆上鲜花,而且摆上去要显得高雅别致,富有情趣。种花容易,怎么调理可就难了。再有,他还要管好手下的四十几名花匠。”老周说。
走进李大伯的花房,我简直惊呆了。刚一掀开草帘子,一股浓郁沁人的芳香便立刻把我带入一个仙境。我在绿色的海洋沉醉了。那里有许多奇异的花木,我在别的花房根本没见过。迷人的盆景,矮生的松树,常绿的灌木,使我觉得仿佛是在梦幻的世界。柑桔、柠檬、杏、佛手,都是那么可爱诱人。还有豌豆、黄瓜、茄子、小红南瓜,有的只是为了让人看,有的还可以吃。
“小姐,你会想种这些只为解闷好玩,我可没那份闲情。老弟,你也许不信,自打我丢了颐和园的差事,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剩下这座花园,可我又舍不得卖。好在我的两位徒弟借钱建了这个花房,他们劝我把花拿到城里去卖。他们说现如今没几个人能养得起花房,大多靠卖花支撑着。”
“可你在颐和园挣得不少,哪能都花光了。”老周说。
“是这么个理儿,我一人是花不完。那时候凡认识我的人都羡慕我这份差,可没人知道我有多难。我每天都得记着老佛爷可能会去哪儿,得先把花摆上。可鬼才知道她要去哪儿。为保险起见,我就在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摆上花。如果她不喜欢那种花,我还得换样儿。”
“她最喜欢什么花?”我问。
“这很难说,反正她让我种画卷上画的所有花。她对花的品位还挺高,市面上有的全不要。我只好在自己的花房里种。”
“她喜欢这些小盆景吗?”我又问。
“哦,喜欢得不得了。我想她可能是跟乡下长大的,特别喜欢自然植物。她叫园艺师把颐和园周围都辟成花园,还常教我如何做小型盆景。我不得不种了好多矮生松树、柳树,还有常青树,同各种盆花相衬,还搜罗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树枝嫁接种在盆里的李树、樱桃或桃树上。”
“我听说,你在盆景上种了小牡丹和山茶花。它们能活多久?我爸也种过,可没活多长。”我说。
“你问得好,我来告诉你。慈禧太后特喜欢长着小树的盆景,她不愿看到她最喜爱的花木死去,因此常对我讲:‘你记着,花、树总是越老越娇媚迷人。只要养得好,就能长生不老。’”
“可盆栽的小树活不了多久。”老周说。
“我可不敢这么说,所以我就得花钱想尽各种办法让她喜欢的花、树活着。有一次,她喜爱的一株牡丹根都烂了,我把它移进一个浅盆。为了不让它死,我试了几种办法,都不灵。最后,一个老花匠告诉我得用芝麻油洗根。总算是救过来了,还长得挺好。”
“可真够费的,我们家做饭都用不了一勺芝麻油。”
“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老枝长新芽。我还得用这值钱的油浇三百岁的紫丁香呢。这下你知道我钱花在哪儿了吧。”
在回家的路上,老周跟我说:“李大伯不光是个出色的花匠,瞧他对他的花园多经心。”

凌叔华自绘第12章插图:“老周常带我去隆福寺庙会逛”;此章原题为“老花匠和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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