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可信的调子,就是外祖母讲故事时的那种绝对的自信: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平静。
《变形记》对马尔克斯的巨大影响
文/张宗子
马尔克斯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到,他年轻时,还在大学读法律,一位朋友把卡夫卡的《变形记》借给他。马尔克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看起来。读完合上书,马尔克斯说:“老天,我从来不知道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如果可以这样写,我也能写。”他说:“我猛然明白了,在文学作品中,除了直到那时我在中学课本中学到的正常和学究式的描述以外,还另有天地。”
更有意思的是,马尔克斯发现,一个现代捷克德语作家最令人惊奇的小说,其叙事方式细想又非常自然,因为他的“外祖母就是这样讲故事的”,以最自然的口吻讲述最难以置信的事情:“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述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好像是她刚刚亲眼所见。我正是采用外祖母的方法创作了《百年孤独》。”
读完《变形记》的第二天,马尔克斯就写了他的第一篇小说《第三次无奈》。后收集在《蓝宝石的眼睛》里的,都是富有卡夫卡特色的小说。
卡夫卡式小说与过去正统小说的不同,在于对现实的认识和文学作品中对现实的处理。马尔克斯说,小说中的现实,“不是生活中的现实”,“最重要的问题是打破看来是真实的事物和看来是神奇的事物之间的界限。因为在我试图表现的世界上,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但是需要一种令人信服的调子。由于语调的可信性,使得不那么可信的事也变得真实可信了,而且不会破坏故事的完整性。此外,语言也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因为真实的事物不会由于它是真实的事物而使人信服,而是由于讲述它的方式”。
这种可信的调子,就是外祖母讲故事时的那种绝对的自信: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平静,任何时候都不怀疑所讲述的事情,无论是最轻浮的事情还是最可怖的事情。其次,简单地讲故事,借助日常事物表现神奇的现象。这需要冷静,也需要想象力,冷静的态度和想象力,使得最神奇的故事显得不容置疑。这一点,正是《变形记》了不起的地方。
马尔克斯说,《变形记》开头的几句话,他多少年后还能记得一字不差:
“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在卡夫卡这里,格里高利变成甲虫是不容置疑的事,不需要条件,也不需要过程,因为它是现实的必然结果。这是故事中最没有悬念的部分,后面的一切情节都建立这个基础上。就像在《百年孤独》中,俏姑娘雷梅苔丝一定会飞上天一样。马尔克斯说,马孔多小镇留不住雷梅苔丝,作为小说家,他的任务不过是为雷梅苔丝飞上天安排一个更可信的细节而已。
卡夫卡当然也是这样。在他那些荒唐无稽的故事里,常常有着最真实和细致的细节:格里高利“觉得肚子上有点儿痒,就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床头,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他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着白色的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使他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卡夫卡的小说里有很多这样没有“合理说服力”的故事,其中的人物,无论是死后在船上漂流不得安宁的猎人,还是被家中跳动的球缠扰不已的老单身汉,仿佛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在乎现实物理性质和因果逻辑的世界。那种我们无法以常规经验理解的荒诞性,正是我们世界的所谓合理性在更高层面上的真实反映。
·书香漫漫·
张宗子 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http://cjrb.cjn.cn/html/2016-10/11/content_556449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