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所周知,《红楼梦》的版本繁多,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归纳起来,大体可分成两种版本:一种是仅流传前八十回、保留脂砚斋评语的脂评本;另一种是经过程伟元、高鄂整理补缀,删去所有脂砚斋评语并续写完成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前者适合红学爱好者研读,后者满足故事会读者翻阅——我可没有抬高自己的意思。
脂砚斋究竟是何人?我们暂且不管TA是男是女,是曹氏的叔父、兄弟还是他的亲密爱人,抑或是贾宝玉的原型——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脂砚斋是《红楼梦》的第一个读者,而且读得最深最细,此人是曹雪芹的真爱粉。
何以见得?单就脂砚斋评《石头记》时为书哭、为作者哭,进而为自己哭、为天下哭所流的泪,车载斗量。反正蔡健雅的《十万毫升泪水》是唱不尽的,只能用《枉凝眉》来形容:“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答案是脂砚斋!所以有评: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可惜就算哭死了,《红楼梦》还是未完。
《红楼梦》作为天下第一奇书,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大成之作,显然有别于其他通俗小说。你看:“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
不管曹雪芹如何谦称《红楼梦》只是可以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空空道人看了还是说出大实话:“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而在脂砚斋的眼里,相比之下,近之小说都是可笑且可厌的,好像有踩低而抬高之嫌——当然了,《红楼梦》在文坛中的地位与高度,已是北斗泰山,不,是珠穆朗玛峰。所谓有比较才有高下,有比较就有伤害,白纸黑字,明摆着的。
比如写人容貌,无论小姐还是丫头,不管大人还小孩,曹雪芹都写得有鼻子有眼——有特征的。
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姊妹首次登场亮相,就算钗环裙袄,妆饰一样,也各具特色,而不是看起来跟三胞胎似的难分难辨。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身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未长足,形容尚小——浑写一笔,更妙。所以脂砚斋的评语是: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更别说琼瑶奶奶等人的言情小说了——连女主角重名的都有。
这种现象反映在甄士隐家的丫鬟娇杏身上,也只表现为“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这对于客居他乡寄身破庙的穷儒贾雨村来讲,就足够惊艳了。脂砚斋评道:这便是真正的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
当然,对贾雨村本人,曹公的用笔也是别具一格:“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权腮。”如同曹操遗容,活脱脱是奸雄,看在普通女子眼里,则成落难英雄,足以心生爱怜。脂砚斋说得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可比照《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
就算是后来出落得才貌双全的林黛玉,五岁时也不过是“聪明清秀”而已,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重点是,林如海也没把她当才女看待,他只是“欲使她读书识得几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难怪脂砚斋会说: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之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红楼梦》人物众多,取名是一个学问,就连小丫头子也名字别致,到底是大户人家。比如鹦哥(紫娟)、袭人、睛雯、麝月等,“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难得的是,这些小丫头各有各的好处,比如“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因此脂砚斋评道: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反正《西厢记》躺着中枪!
只是,这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春色满园又怎么说?难怪在甄宝玉家当过家教的贾雨村有疑问:“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脂砚斋无话可说,但是对曹雪芹的崇拜之情,依然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宝玉到薛姨妈家喝酒,只爱冷的(小孩都喜欢喝冷饮),宝钗笑道:“亏你每日家杂学傍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但凝结在内,以五脏去煖他,岂不受害?”这么简单的道理,不过是常识性问题,脂砚斋都会赞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
这么说来,那林黛玉的《葬花吟》,岂不是才女的巅峰之作?果然,脂砚斋表示: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然后再加一句: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畸笏叟补上一刀: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叟是《红楼梦》的另一个谜之评论者。
说到开生面,不得不提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那是在林黛玉初进贾府,薛宝钗紧随而来,之后不知道该怎么过渡到红楼梦组曲了,曹雪芹写道:“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国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很平常的写法嘛,可在脂砚斋看来,也是大有不同: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我只能说,曹雪芹在脂砚斋的眼中是最美,只有相爱的人最能体会......我可没说脂砚斋是脑残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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