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当张爱玲用这样的文字起笔,必然带有悬念,藏着玄机,总是奇情。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是啊,三十年来,她一直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以致儿子不敢再娶,女儿更是断了结婚的念头。她六亲不认,六亲也不认她——她知道,儿女恨她,婆家恨她,娘家也恨她。可是她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大有人在。虽然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可是,她却嫁给了一个患有软骨症得了骨痨的人——他还成个人吗?站不直,连坐都坐不起来,他的肉是的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种感觉。她将手贴在他腿上——是小叔子的,姜季泽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生得天圆地方。
没有病的身子是多好啊!她要他当心身子,他却喜欢到外头逛,逛完窑子,回来又招惹她,轻佻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可是当她俯伏下去,他又立即起身走人。她就不懂,她有什么地方不如人?难不成她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得人心。可是她要是个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一家人都往她头上踩。她只能忍着,反正她受的委屈也不止一件两件。没关系,等她有了钱......总有个出头之日。
一晃就是十年,人老了十岁,床上的那个人变成了一张遗像,留下她孤儿寡母。分了家——分了财产,她带着儿子女儿单过,与各房很少来往,他却忽然找上门来。
她觉得危险,心里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举起了白团扇,不知道是要防身还是防心。他却不动声色,半晌,才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我拼命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他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七巧!”
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来,她跟他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他,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他相爱。
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了,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还是那个人,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
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他就想哄骗她的钱,千方百计让她卖地,钱一经他的手......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结果用一柄团白扇和一碗酸梅汤将他“打”发走了。
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所有的爱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后来,她这样教导女儿:“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没有,长安?”
她按照自己的旧模版,极力打造女儿,绝不让她走样。她给她裹脚,逼她退学,甚至给她抽鸦片。未出阁的小姐,没有朋友,没有其他消遣,一心一意地抽。这精神的鸦片,一旦沾染,就离不开——女儿离不开她。
有人来给女儿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点的,她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女儿不过是中等姿色,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可是儿子的婚事却不容耽搁,因为他在外面赔钱,捧女戏子,还渐渐地跟着三叔逛起窑子来。
她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了亲。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她娶了亲。不行,她得用烟把儿子拴在身边,整日整夜,一刻不离。她犹不放心,不肯就此罢手,又把一个丫头给了他做小,牢笼住他。结果,一个失心疯而死,一个吞鸦片自杀,他到底还是离了她,回归妓院。
而女儿,年近三十,注定要做老姑娘了。经人介绍,女儿偷偷地去相亲,与德国留学归来的男子两下里都有了意。订了婚,两人遮遮掩掩单独出去约会过几次,晒着秋天的太阳,并排在公园走着,很少说话,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他为她擎着伞,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
女儿带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表情与心情略有变化,她便看不惯,实施打击。她先是怀疑媒人介绍的可靠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接着质疑他的人,“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漂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最后干脆全盘否定,“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我的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不知道怎么,兜兜转转,又说到自己身上,她忽然滴下泪来。女儿一下明白了,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分手的理由是中国式的,很充分,不是因为你,是我母亲......她跟在他后面,亲自把他送走了。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她悠悠忽忽想起自己吹的一支口琴曲子《Long 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许久以前,那个她,曹七巧,她也有过滚圆的胳膊,镯子里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许久以前,她也站在窗前,目送自己的他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飞走了。
许久以前......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