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做过的最富个人浪漫主义色彩的事，就是曾经在日记里偷偷写下一生的愿望——“但愿我能活到36岁就死！”因为在每一个少年情怀中，36岁是青春的大限，所有的爱情都已开花并有了结果，最主要的，所有的人生理想都有一个浪漫、诗意而有惆怅的结局，就像拜伦、顾城……还有徐志摩。

然而岁月渐长，人亦变老，36岁已成过去，居然还活着。原来人生不是你想象，生命的样式早已描好，只等你依葫芦画瓢，绝不能走样。徐志摩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当然也包括死。

就这样，四季更替，人间四月天已过，所有的芳菲都成落红，又是一个炎炎夏日。那天晚上，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黄磊，即使在公众场合录节目，仍是家常便服，浑圆发胖，形迹趋于家庭煮夫。镜头切回从前，他还在《人间四月天》，又是那个丰神俊秀、年少痴狂的诗人徐志摩……

忽然之间，不忍目睹。在书房寻出台湾著名编剧王蕙玲写的《人间四月天——徐志摩的浪漫爱情故事》。电视剧本极少出版，应观众要求出版的，这还是第一本。所以读起来，比读小说另有一种新鲜体验，你必须像个导演似的充分想象，根据剧本在脑海里布置场景、调整灯光、配上音乐……怎么说，怎么走，仿佛你就是黄磊，刘若音，周讯，伊能静，一起投入，一起感动。

只是因为爱情，因为徐志摩。

是的，他曾经是少年心事当拿云，也曾俱怀逸兴壮思飞，无论如何，才情趁年华。然而，成家立业的传统，让现实与理想有了先后。所以当陌生的张幼仪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所有的美好都成了不自在，无论他远走高飞，甚至漂洋过海，都无法欢乐开怀。她恪守传统，把自己交给命运，委曲求全，以为稍微忍耐，就可以在硖石的小巷里来来回回走完女人的一生。而他不管不顾，将自己交给了感情，必须抗争，哪怕是天翻地覆，哪怕是粉身碎骨，他绝不能违背自己的人生誓言：“我将寻访我人生惟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让一个不爱的人躺在身边，有家也不能回，他宁愿睡在宗庙里的棺材旁，与死人相守做伴，因为死人比活人更讲道理，不会对他指手划脚。无缘，有份，注定要离婚。只是到最后才发现，什么都是原配的好，她成了商界传奇，帮他救济，为他解围。可是，她能掌控再多的财富，也无法主导他的感情，哪怕是偶然想起来时为她写一首诗。没有爱，她的人生再长，也是一本白纸，开始发黄，即使有人落笔，也显不出字迹和内容，毫无精彩。

其实，改变女人命运的，未必是男人，有时候往往还是女人。

当才女林徽音出现在康桥，一段婚姻生活就宣告结束，一个爱情故事已经悄悄发生。她是泰戈尔笔下“最初的茉莉”，她是济慈诗中的“夜莺”，她是贝多芬指间的“月光”。不，她是徐志摩诗意的灵感，“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是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样的风情，怎么不动人又动心？于是，在康桥的河面船舷，星辉光影里，留下许多爱的记忆与诗篇，并且流传至今，成为爱的象征。

爱情可遇或可求，就怕相遇太晚，一切的追求都是徒劳。一个是身不由己，一个是心不由己，只能是有缘，无份。他明明知道前途无路，回头是岸，可是他拒绝找岸，只想一心回归大海，就像河流的方向一样，生命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爱！可是她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她人的痛苦之上，宁愿忍痛割爱，另选他人，因为她不愿他在晨钟暮鼓的西山古庙里空等，“你等一刻，对我就是千百年！”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他和她，不过是个《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去/ 偶尔投影在你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再会了，康桥；再见了，他们的爱！——再见永远亦是朋友，正如泰戈尔临别赠言：“爱是给予，所以永远不会失去。”

所以，爱，美，自由，始终是他的人生信仰。

在他失意的时候，彷徨的时候，甚至绝望的时候，那个长袖善舞的陆小曼翩然舞到他面前，让他难以招架，无法自拔。“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法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间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或许是因为人失恋后急需另一段感情作为救命稻草，本来是一点幽情动，可是他“山爱踹高的，人爱接近大的，连感情也偏挑难的”——爱上有夫之妇，还是朋友之妻，等于是飞蛾扑火。她大概也是走火入“摩”了，宁愿舍弃全部身家性命跟他走。他似乎又发少年狂，竟敢以自己的笔杆对阵人家的枪杆，向全天下宣战。

这一场爱情，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最后化为灰烬。虽然结了婚，却决裂了家庭，爹不疼，娘不爱，连老婆也不理睬，他不禁对乱七八糟的生活怀疑起来，“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而她，蜜月一过，就摘下爱情的面纱，露出现实的面目，照样的吃喝玩乐。或许，她爱的不是文坛上的“志摩”，而是牌桌上的“自摸”，他张开的满怀柔情蜜意，抵不上另外一个男人递上来的一口鸦片，痛并快乐着——痛在他心里，快乐在她身上。他写的《献词》，成了爱的祭奠，前半段献给了她，后半段献给了自己：“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当心冷成生铁，追求高远的他不得不放低姿态，低到尘俗里，成为凡人。“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份，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份地做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诗意，只剩人间烟火中的柴米油盐。袍子破了，可以遮掩；皮带断了，以绳系之；生活欠下的巨债，他必须兼职三所大学两个书社，整天在火车上疲于奔命，最后为了省一点路费，搭乘邮务货运飞机，终于从空中坠落地面……

  
    这个时候，她，张幼仪，正为他做了件新衣要送去；她，林徽音，正等着他来听她的演讲；她，陆小曼，还在睡梦里等他回家……所有的爱都没来得及实现，而他，却早走一步，永远安息。他的临终遗言居然是：“我头痛得厉害，不想再飞了。我想回家，回到你身边，喝一杯热茶，枕着你的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大觉。”——不过如此，简简单单，却是那么难。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什么都没带走，仓促之间，他就走出了爱恨纠缠，走完自己的一生。还好，有红颜知己林徽音为他写诗作传，让世人念颂，感动：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

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