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通往村庄的崎岖小道上兵子忧心忡忡。

　　兵子的爸、妈又吵架了。兵子妈一吵架就会生气，一生气就卧床不起，不吃不喝不吭声，谁也不理。这一回，兵子妈已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未沾牙。兵子妈的绝食弄得一家子栖栖惶惶、愁眉苦脸。虽然几天来兵子爸也毫不例外地坐立不安、哀声叹气，急得像无头的苍蝇乱窜，但兵子对他爸一点也不同情 。兵子想，谁让你滥赌呢？谁让你惹妈生气呢？哼，这下你着急了，这下你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活该！

　　记忆中，兵子觉得他爸的赌瘾像烟瘾一样大，怎么也戒不掉。前几天，兵子爸去粮站完粮卖得五百块钱。兵子爸身揣五百块钱，就像馋嘴的孩子兜里有了几块糖，不吃掉哪里心甘。不及归家，兵子爸就在路上急猴猴和人推起牌九来，结果输得精光。省吃俭用的兵子妈听到消息后气得当场昏死过去，当天晚上兵子妈就不吃不喝躺下了，一躺就是三天。兵子妈平时待人极温和，但发起脾气赌起气来，吓人得很，谁的劝也不听。就像村人讲的那样，别看老实人通常不发火，发起火比谁都厉害。

　　焦躁不安的兵子顺手从路旁冬青树上摘下两片嫩绿的叶子，合在一块，含在嘴里吹，一支单调而忧伤的曲子便从嘴角咝咝溢出。

　　也许树叶吹出的曲子改变了他的心情，也许他忽地想起了上午学校发生的那件事，久违了的快乐在兵子心中缓缓复苏，一丝笑意难得地出现在他的嘴角。

　　今天上午，班上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评选“三好生”。身为乌江中学初二（一）班的学习委员，兵子以全票当选。本学期，兵子每门功课的成绩都是优。明天下午全校召开发奖大会，想到明天下午就能从校长汪富贵手中领到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兵子脸上残存的愁云转瞬即逝，这个一向有点老气横秋的孩子这一刻忍不住咧嘴笑出声来。虽然和同龄孩子相比兵子略显早熟，但他的虚荣心并非特别强烈。兵子如此看重如此渴望这张“三好生”奖状不是因为它可以满足一个孩子的虚荣心，而是因为，它来得太是时候了！根据往日的经验，兵子断定这张奖状无异于雪中送炭，它能让赌气的母亲停止绝食，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吗？想到这里，这个斯文得犹如小姑娘一般的男孩竟破天荒地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起来。兵子有点得意忘形了。

　　作为一名记忆力极佳的初中生，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时的那桩事兵子记忆犹新。

　　那是六月里的一个早晨，兵子做木匠的爸背着锯子拎着斧头出门给邻村一家盖房子去了 。吃过中饭，天空突降瓢泼大雨，正欲下田的母亲忽地想起父亲临走时没带雨伞，便慌忙披起蓑衣带上斗笠，把家中唯一一把油布雨伞夹在腋下，给父亲送去。待母亲一步一滑找到邻村盖房那家时，因下雨停工，父亲赌瘾复发，正和几个泥瓦匠在那里吆五喝六热火朝天推牌九。如此尴尬的场面母亲始料未及，自己的好心肠竟换来如此报答，母亲悲愤异常，仿佛冷不防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母亲羞辱难当满面通红，她“嗖”地将雨伞箭一样掷向父亲，于雷电交加中狂奔而去。回到家里，母亲浑身湿透，又气又冷的她脸色煞白，牙关打颤。母亲换了身干净衣裳就一声不吭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天，粒米未进。五天里，一家人除了怨父亲不争气外，便是苦苦哀求母亲下床吃饭，但母亲置之不理，铁了心绝食。在家人濒临绝望之际，第六天，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兵子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获得二等奖，得到一本作为奖品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令家人惊诧不已而又欣喜莫名的是，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竟神奇得如同一味灵丹妙药一下子医好了母亲的心病。捧着兵子第一次获得的奖品母亲心花怒放，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当晚，母亲不仅起床吃饭，且谈笑风声，兴致好得令人生疑。但母亲确是打心眼里高兴，这当然是因为兵子，因为兵子小小年纪就得了奖，让做母亲的露了脸，让做母亲的觉得有了指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人对待兵子就像对待一个凯旋的战士，既充满敬意又怜爱有加.…… 

　　待兵子跨进家门，家里一如既往的冷清使他因回忆往事而产生的愉悦荡然无存。兵子想把自己被评为“三好生”的喜讯告诉家人，告诉床上的母亲。他坚信这一喜讯会给家人带来节日般的快乐，他坚信这一喜讯会让母亲破颜而笑。但他几次欲言又止。谁让兵子出了名不爱讲话。兵子羞怯得近乎木讷，难怪村人送他一个极其贴切的绰号——“老闷”。兵子不愿声张这件事的部分缘由还在于，奖状毕竟还没到手。把尚未到手的“三好生”奖状说成实有其事，在兵子看来，无论如何也难逃自我吹嘘之嫌。与其羞人答答吞吞吐吐告诉母亲这件事，不如直接把奖状递给母亲。后者比前者自然省事得多，且能给母亲一个惊喜也说不定。打定主意后兵子便坐在门口的矮凳上一言不发。他目不转睛盯着门口啄食的鸡，发楞，直到姐姐不声不响弄好晚饭，喊他吃饭，他才一激灵回过神，拎起板凳，跨进家门。此刻的夕阳，喝醉酒一般，一个趔趄，跌进山谷 ，再也没爬起来。兵子吃罢饭刚撂下碗，夜晚就悄悄挤进门来。翌日清晨，姐姐特意做了碗糖心荷包蛋放在母亲床头，但母亲睡在那里执意不碰碗筷。跟在姐姐身后的兵子蹑手蹑足来到母亲床前，眼前的母亲脸色蜡黄，绝食四天，母亲脸上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又仿佛她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本来略显消瘦的母亲两腮已完全陷了下去，兵子心一酸，不忍再看，便又跟在姐姐身后，悄悄跨出房门。

　　正在堂屋闷声不响的父亲这时对姐姐说了声他要出门做活，便背起家伙走了。他匆忙而慌张的样子仿佛背后有鬼撵他一样。兵子断定父亲在扯谎他断定父亲根本不是出门做活，父亲是忍受不了家里令人窒息的气氛，是害怕家里的事难以收场，便索性一躲了之。眼不见心不烦，这其实是兵子爸的拿手好戏。胆小鬼，兵子在心里骂了一句。

　　背着书包去上学的途中兵子的心情忐忑不安。但随着乌江中学校舍的粉墙黑瓦渐次映如眼帘，兵子的脸色才开始多云转晴。他知道今天下午可以领到期待已久的奖状，他知道这张奖状奖状非比寻常，它神奇的功效可以使母亲的心疴不治而愈。让母亲起床吃饭，这在平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眼下成了兵子最为憧憬的梦想最为渴盼的事。

　　上午四节课，兵子无心听课。他在课堂上神思恍惚心猿意马，一遍遍幻想着当奖状展现在母亲眼前，母亲脸上可能出现的各种表情。虽然母亲到底会以怎样的激动迎接这张奖状尚难逆料，但奖状能使全家的生活走上正轨，能使母亲忙碌的身影再次出现于家里家外这一点必定无疑。作为母亲宠爱的独子，兵子比谁都清楚，自己在母亲心中占据着怎样独一无二的重要位置，兵子掂得出这张轻飘飘的奖状在母亲心中沉甸甸的份量。不过，想到汪富贵汪校长，兵子的心头就飘过一道阴影，这位汪校长，虽有爱生如子的美德，但对学生却严厉得近乎苛刻，不管是谁，不管你犯的错误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会大发雷霆。有一次，他的儿子汪小飞上课迟到了两分钟，性格暴躁的他抓起黑板擦就朝汪小飞砸去。虽然兵子成绩好又听话，曾有幸得到汪校长的口头表扬，但他也领教过在大庭广众下被汪校长训斥的滋味。虽然那件事已过去了一年多，虽然事后汪校长也承认自己错怪了兵子，但只要想起那件事兵子总心有余悸。有段时间，乌江中学的学生们莫名其妙迷上打康乐棋的游戏，很多学生躲进学校对面那家低矮破旧的康乐棋室中，玩得废寝忘食，不亦乐乎，有的甚至一玩就是一整天。为此，汪校长下了一道死命令：谁也不许到马路对面去，谁去就处分谁。汪校长的命令具有很大的震慑作用，很多学生不敢不忍痛割爱断绝打康乐棋的念头，但仍有少数胆大妄为者顶风“作案”隔三岔五往对面跑。那天，上午第四堂课下课时，兵子一摸口袋，糟了，没饭票了。昨天，兵子把剩下的几斤饭票借给了同班同学杨晓勇了。兵子慌忙去找他，有同学告诉他，杨晓勇每天中午都去对面康乐棋室打康乐棋。饥肠辘辘的兵子未及细想就急冲冲向对面康乐棋室跑去。杨晓勇果然在那里打康乐棋。杨晓勇在口袋里抠了半天只抠出四两饭票（杨晓勇没钱，每次打康乐棋便用饭票支付台费）还给兵子，兵子接过饭票就往学校跑（迟了就打不到饭了），刚跑到马路中央，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兵子耳旁响起：“你往哪里跑！”是汪校长那因愤怒而变了调的声音。兵子知道大事不好，撒腿就往食堂奔去，但汪校长紧追不放，终于在食堂门口堵住了兵子。其时，很多学生正在食堂大厅吃饭，见校长追兵子，便好奇地围拢过来，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气急败坏的校长指着兵子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蛋，竟敢去打康乐棋，我要开除你！”因为害怕，因为委屈，兵子想解释，但嘴唇抖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且流得一发而不可收……后来，还是在一位细心的女老师的询问下，兵子才说清了事情的原委，汪校长也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兵子。想到这里，兵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想，校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取消自己的“三好生”呢？因为汪校长曾在一次学生大会上说过，只有各方面都优秀的学生才能当上“三好生”，自己违反校规擅自跑进康乐棋室还配当“三好生”吗？但很快兵子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因为，校长后来曾当面对兵子说是自己错怪了兵子……“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结束了上午的第四节课，也结束了兵子的胡思乱想。

　　终于熬到下午，全校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列纵队站在操场开会。发奖前，校长汪富贵照例作了一通旨在“鼓励先进，鞭策后进”之类的老生常谈的讲话，（还好，校长没有提到关于打康乐棋方面的事）之后，他从教务主任手里结过一摞奖状，低下头正欲念获奖者名单，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奖状往旁边一推，抬起头，说：“还有一件事，忘了讲。从明天起，学校开始放假，各班的卫生还没有打扫，现在，自愿放学后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同学，请举手！”周围不少同学纷纷举起手。兵子本来也举了手，但很快又放下了，兵子不是想逃避打扫卫生，他只是想快一点拿到奖状，早一点赶回家。母亲已绝食四天，让母亲尽早吃口饭显然比在学校打扫卫生重要！兵子正想着，举手的同学已遵校长的吩咐走出队列，待他们陆续汇集在操场另一边后，发奖大会继续进行，但此刻，汪校长的脸就像六月里骤变的天刹那间阴云密布，他猛地一捶桌子，喝道：“怎么搞的！竟然有三个‘三好生’没举手！‘三好’、‘三好’，是指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不想打扫卫生，就是思想不好，思想不好，还算什么‘三好生’！”他停了一下，清清嗓子，待他再次开口时虽语气依然怒不可遏，但一丝隐饰不住的得意却不易察觉地掠过嘴角，“三位没举手的‘三好生’，成龙来、胡永文、魏兵子，奖状扣留，‘三好生’称号取消，他们仨是混进‘三好生’队伍中去的。下面，我们发奖状”……。

　　散会后，兵子避开众人另辟蹊径独自沿小路回家。煮熟的鸭子，飞了；即将到手的奖状，没了，兵子失望之余更感到一种奇耻大辱。明明当上了“三好生”，又生生被拿掉，就像即将开镰的庄稼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让人可惜，让人心疼，让人束手无策，况且，这要让家人知道让母亲知道,多丢人！沮丧像一团湿棉花堵在兵子的胸口，自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兵子的脊梁。谁让自己思想不好不热爱劳动呢？谁让自己不举手呢？可兵子想自己不举手完全是因为……兵子没心思为自己辩解，反正母亲已看不见这张奖状了，反正母亲已不会停止绝食了，为自己辩解又有什么用？

　　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兵子一忽儿后悔不迭，后悔自己经不住考验（散会前，校长告诉大家打扫卫生云云纯属子虚乌有，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考验一下谁是真正的“三好生”）；一忽儿又痛恨不已，痛恨校长事先设下圈套让学生钻，而偏偏自己当了傻大头一头钻了进去。后悔与自责于事无补，反而使兵子愈加心乱如麻。

　　离村庄愈来愈近，兵子的脚步也愈来愈沉。当走到村头大坝埂上时，兵子终于两腿一软干脆一屁股坐在埂上。他不想回到灶冷锅凉死气沉沉的家，不想看到母亲瘦削蜡黄的脸！他抱膝坐在大坝埂上，凝望着乳白色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袅袅升起，晚归的牧鹅少年匆匆于身后走过，兵子却浑然不觉。他以守望者的姿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暮色苍茫，直至夜色吞没了他那小小的瘦削的身影……

　　夜色中，两行闪亮的泪滴在他的脸上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