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雨辰的相识缘于紫宸出差中的一个雅集。那是在六年之前。

紫宸的目光是被一个叫紫妺的女孩儿吸引过去的。

当初来乍到的紫宸在胡同口徘徊时，一个如天仙般的女子款款走来，问明来意后用天籁般的声音说，跟我走吧。

一向清傲的紫宸，只在一瞬间就被这个女子的美丽和善良彻底打回到普通小女子一枚的原形。她浅浅一笑，我叫紫妺。

雅集开始后，紫宸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紫妺。一曲终了扭头搜寻时，其实就在右前方，这个女子默默地坐在人群外的一个角落。

和她并肩坐着的是一个男子。两个人都很认真地听琴，只是在曲目间歇处轻轻地低语几句，甚或只是无声的相视，那彼此眼神中的浓情把别人无情地拒之于千里之外。

那男子静静地听着琴韵箫声，已不年轻的脸庞并不清秀，只是眉宇间的一丝微蹙，不经意间轻轻拨动了一下紫宸的心弦。

当紫宸回来后，已不能安静看书了。她竟然会突然合上书，任大脑搜索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讨厌紫妺，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子。

恨不相逢未娶时。

平静。只有平静。三年的网络和电话中，只能选择平静。

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纤纤玉手翻动着唐的诗、宋的词。

三年前那个午后的阳光愈发强烈，终于迸发了压制了三年的平静，在那个迷人的夜晚醉意成两情相悦。

闲读李煜的《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也是一首描写男女偷情的词。一个男子趁情人昼寝的时候，悄悄潜入情人闺房而引来无限柔情。这首词可看作是《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姊妹篇，只是视角变换了，不再是少女投怀送抱，而是情郎趁梦偷袭。

蓬莱者，传说中的三座仙山之一，在此处无外是说女主角所居庭院美如仙境。天台山，在浙江省天台县北，相传东汉时期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而遇见二位女子，留住半年归家时发现已过了七世，后人用“天台女”代指仙女。这里是说女主角美若天仙。

画堂者，本是汉宫中的殿堂，后泛指绘饰华丽的堂屋，类似现在的总统套房之类的吧。结合前句中的意思，这个正在“昼寝”的女主角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闭”字好，表面看是重门深锁，一想是女主角身份使然，再一想是男主角的心理反应。好似偷情的人在乎的是偷吧，没有了偷则那个情也许就不刺激了，“闭”则刚好满足了偷的欲望，虽然这里的“闭”是一点客观作用也起不到的。

“人无语”三字很实，但联想却广。这与没有人所以无语不一样，人无语也即是有人的，只是这些人不说话，想来是伺候女主角“昼寝”的宫女吧。后面发生的故事是否也是在“人无语”的状况下进行的？

“抛枕翠云光”句极艳。抛枕，把枕头抛在了一边，可以想见熟睡人的睡姿状态。云，女子的云髻。翠云，形容女子的头发乌黑浓密、卷曲如云。光，光亮。把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就从偷窥者的眼中看到了极艳的一个场景，看官尽可想象。“绣衣闻异香”则香，在极艳的视觉刺激上加上极香的嗅觉刺激，怎一个香艳了得。

后两句紧跟着是听觉刺激，“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偷偷溜进来却不小心碰触了用珠宝连缀的秀门，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梦中人。一个“动”字把上片的静态打破，转入了动态。

这一动不但惊了梦中人，也应该惊了偷窥者吧，常规想来应是极煞风景的，然却不是，而是“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正是郎情深妾意切，极其温馨。

“慢”通“曼”，《楚辞·招魂》有“蛾眉曼睩”句，王逸注云“曼，泽也”，形容容颜美好。脸慢，指细嫩的、曼妙的、美丽的脸，你大可用能够想到的词来形容。盈盈，美好的样子，笑盈盈即笑得很美。慢脸笑盈盈就是说美丽的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怎么美就发挥想象力吧，总归是美上加美，花上添花。

想来，慢字不作形容词来修饰脸，而是作副词来说明笑，应该也是可以的，即脸上慢慢露出迷人的笑。想想看，熟睡的人被惊醒，最早的反应应该是迷糊或惊愕吧，待看到原来是这小冤家，这才心花怒放，然后笑脸相迎，勾魂眼伺候，呵呵，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很是生动传神。联想到首句天台女的用典，那天台仙女是与刘、阮有夫妻之实的，此处的男女应该早已有过男欢女爱，所以一切都可以是顺利成章的。

结尾之“无限”的确无限，把万千柔情都化在相看中，胜似千言万语，而且也注定了接下来的故事在无限延续，余音袅袅中。

一点题外联想。

“惊觉银屏梦”句的“银屏”在《历代诗余》、《全唐诗》中均作“鸳鸯”，则可引来两种可能。

其一，此鸳鸯梦是女主角做的梦，惊醒鸳鸯梦的是男主角，“相看无限情”的正是这一对鸳鸯。“鸳鸯梦”只是比“银屏梦”稍微直白了一点而已，或者说“银屏梦”比“鸳鸯梦”更含蓄了一点，整首词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变动。喜欢“鸳鸯梦”，还是觉得“银屏梦”好，完全是见仁见智。

其二，此鸳鸯梦是指一男一女两个人共做的梦，或者说并非实指梦，而是指被底鸳鸯。那么整首词的视角就发生变化了，偷窥的不再是男主角，而是另一个女的，也就是这个偷窥女“潜来珠锁动”，惊觉了别人的鸳鸯梦。那么接下来的“脸慢笑盈盈”就不是原来的那个鸳鸯女的了，而成了偷窥女的了，“相看无限情”的相看者也就变成了偷窥女与鸳鸯男了。鸳鸯女呢？还在继续鸳鸯梦还是假装继续鸳鸯梦，还是静静看着别人“相看无限情”？都有可能。接下来的“无限”是什么？嘘。

圣经曰“若遇见人与有丈夫的妇人行淫，就要将奸妇淫妇一并治死”。（申命记22：22）“与邻舍之妻行淫的，奸妇淫妇都必治死。”（利未记20：10）

《尚书》曰“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史记·始皇本纪》曰“有子而嫁，倍死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浩诚，夫为寄之，杀之无罪”。唐律规定“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明律规定“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清律曰“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只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当官价卖，身价入官”。

历朝历代对“偷情”者的惩罚不可谓不严酷，律法虽重而偷情之事不绝，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原因何在？

当武家大娘子的棍子打中西门大官人的头巾时，肯定不会想到接下来的故事会残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报应了三条罪恶的性命、成全了一个忠义的英雄。

2012-08-22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