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敦:夹竹桃家的女人
(2008-10-20 22: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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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日本文学夹竹桃 |
分类: 日本随笔 |
夹竹桃家的女人
——中岛敦
翻译:王志镐
午后,风完全停止了呼吸。
笼罩一片天空的薄薄云层下,空气中的水分因饱和而缜密地沉淀下来。酷热。到处是无处逃匿的酷热。
就像洗过蒸气浴,过于干渴的样子,身上懒洋洋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步伐蹒跚,还因为我一周之前染上的登革热尚未治愈。因而疲劳不堪。呼吸急促。
由于头昏目眩,我停住了脚步。用手撑在路边的羽化缕树干上,支持着身体,闭上了眼睛。飘浮在天狗四十度的高温中,我似乎觉得几天前的幻觉再次浮现在眼帘。与那时一样,闭上眼睛,黑暗中放出耀眼的光,炙热的白金漩涡一圈圈地转了出来。不行!想到这里,马上把眼睛睁开。
羽化缕树细小的叶子一动也不动。肩胛骨下面汗水直淌……多么静啊!村里的人大概在睡觉吧。人呀,猪呀,鸡呀,蜥蜴呀,海呀,树林呀,甚至连咳嗽声也没有。
我感到有点累,休息了一会儿,又迈出了脚步。巴拉乌人特有的滑溜溜的石板路,今天那么热的天,岛民赤脚在炙热的石板上走,使我倒抽一口凉气,目不忍睹。往下走了五六十步,来到被巨人胡须般的攀援类植物缠绕着的郁郁葱葱的大榕树底下,我开始听到有响声,是啪嗒啪嗒的拨水声。我想这是洗澡的地方吧,往旁边一看,从石板路稍稍向下走,有一条小径朝外延伸过去。透过巨大的芋艿叶和羊齿草,一个赤裸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传来了娇艳的尖叫声。接着,又听见泼水后转身逃走的声音,与忍俊不禁的笑声交叉在一起。当这一切平息下来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寂静之中。因为实在疲劳得很,我没有心思与午后洗澡的女人纠缠,于是又继续沿着缓缓的石板路往下走。
当我来到被红红的夹竹桃簇拥着的人家屋前时,我的疲劳变得更加难忍,想在岛民家休息一下。屋前垒着一尺多高的大约六块大石板,也许是这家人世世代代的先祖墓地吧。从其旁边通过,往昏暗的家中窥视,却一个人也没有。粗圆竹并排铺成的地板上,仅有一只白猫在躺着。猫睁开眼睛朝这边望了望,盘问似的将鼻子朝上皱了皱,又眯起眼睛睡觉了。按岛民家规,从不拒绝别人,我随便在房屋的边门坐了下来,休息一下。
我一边将烟点上火,一边眺望着屋前大而平坦的墓石,以及周围立着的六七棵又细又高的槟榔树。巴拉乌人村中并不都是巴拉乌人。除了波那比人,所有卡罗林群岛的人,有将槟榔的果实和石灰混合在一起,经常放在嘴里咀嚼的嗜好,所以他们屋前必定种有几棵这样的树。比起椰子树,槟榔树更为纤细苗条,亭亭玉立的样子,钟情万分。与槟榔树并列在一起的,是三四棵低矮的一丈余高的夹竹桃,全都开了花。墓的石板上散落着点点桃色的花,从哪里飘来强烈的甜甜的香味,大概屋后还种着印度白茉莉花吧。它的香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却使我的头疼得格外强烈起来。
依然无风。空气稠密,化成黏糊糊的液体,像温乎的浆糊似的裹在皮肤上。温乎的浆糊似的东西还浸透了我的脑袋,这时灰色的雾霁降了下来,关节的一处处要散了似的,酸软无力。
吸完了一袋烟,搕去烟灰的一瞬间,恰好朝后望了望屋里,不觉吃了一惊。有人来了,是一个女人。她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刚才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呀,除了那只白猫。奇怪的是现在白猫却不见了,也许先前的白猫变成了这个女人吧?(我的脑袋确实有点不正常了)真的,我觉得只有一瞬间。
那女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我惊恐的脸。那不是一双被惊吓的眼睛,我觉得她从先前开始就在向外眺望,每一分钟都在观察我的样子。
女人上半身赤裸,盘腿坐着的膝盖上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极小,生下来还不足两个月。一边睡着,一边含着乳头,却不在吮吸的样子。由于吃惊,我的无法自在地说话,我隐藏了请求允许在无人的房间里休息的话,默默地看着那女人的脸。像这种眼里什么也不放过的女人还真没见过,几乎是在凝视着我,这样说更为恰当。因为发热病而异常吧,她的目光中好像隐隐看出了这一点。我变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我之所以没有撒腿逃跑,是因为那女人眼中虽然有某种异常东西,却看不出有凶暴的眼神。啊,还有一点,这样无言相对期间,似乎渐渐生出一种色情的意味。实际上,这位年轻苗条的女士应该称作美人为好。巴拉乌人所珍惜的紧凑的面孔,恐怕是内地人和他们的混血儿吧。面孔的颜色,没有平常的黑光,而是妖艳褪去的浅黑色。身上到处不见黑色,这个女人还年轻时,曾到日本的公共学校受过教育吧。她右手将膝盖上的婴儿仰起,左手向斜后方的竹地板伸过去,她左手的胳膊肘和手腕(与普通人的关节弯曲处相反)向外侧之字形弯过去,这样关节弯曲的样子,除了这个地方的女人以外,还没见过。她稍稍挺起胸的姿势,下颚突出的嘴,嘴唇半开着,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放下心来似的朝这边注视着。我在她的眼里一刻也没有放过。
然而,仿佛辩解似的,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午后的温度,湿度,还有那其中飘浮着的强烈的印度白茉莉花的香味儿,我感觉不太好。
从先前开始,我渐渐判断出那女人对我凝视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该岛上的女人(还在产后就似乎一刻不停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心情,病魔缠身的我的身体,在女人纤细的眼光中是值得称赞的,又因为在热带这种事情很普通或怎么样,对其无从判断,特别是从现在这个女人的凝视的意思来看,我对这件事情判断得一清二楚。我是从这女人浅黑色的脸,模模糊糊的血色看出来的。虽然脑袋相当迷糊,对于身处何地,接踵而来的增加着的危险却意识到了,不用说,用嘲笑的心情对付此事,我持有信心。但是,在这期间,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巧妙地摆脱束缚,一走了之。
虽然都是无聊的话,那时如醉如痴的奇怪的心情,后来细细想来,不管怎么说是我从热带魔术中解脱出来经历。耽误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的原因,是我病后虚弱的身体。由于我的原因,拖着脚坐了下来,女方为了看我,必须斜着身子向后扭转过去。这个姿势使我感到十分疲劳,片刻之中,我的腹部和头颈变得非常疼,便不加思考地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视线向户外的景色看去。不知什么缘故,正要从肚子里噗哧长叹一口气的时候,咒语就解除了。
想想自己一瞬间之前的状态,我不假思索地苦笑起来。由于某种缘故,我直起了腰站了起来,对着屋里女人满脸的苦笑,我用日本语对她说了再见。那女人什么也没回答,就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的,明明白白一副怒气冲天的表情,用与先前同样的姿势死盯着我。我背朝着她,向入口处的夹竹桃方向走了出去。
沿着巨大的网亚科树和芒果树下的石板路慢慢回到了住宿处。我的神经变得疲劳不堪,我住宿的瓦顶土屋,就是作为本村村长的岛民家。
我向照料我用餐的,日本话说得很好的岛上居民玛达莱依打听了先前那家女人的事情。(不用说,对我的经历,大家不会说三道四的。)玛达莱依黑黑的脸上,笑起来满露着白牙。她说:“啊,是那位美女呀”。然后,加油添醋地说:“那女人,喜欢男人,内地来的男人,不管是谁都喜欢。”
想起先前自己的丑态,我苦笑不已。
在潮湿的空气中,一点风也没有的房间里,在铺地板的房间的草席上,我筋疲力尽地躺着,做起了白日梦。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突然,我感到一阵凉意,便张开了眼睛。是起风了吗?起身向窗外望去,只见天空一下子变得漆黑,猛烈的暴风雨来了。它拍打着屋顶,拍打着石板路,拍打着椰子树叶,拍落下夹竹桃花,一边发出吓人的声音,一边用雨水刷洗着大地,我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起从前支那人使用银竹护窗板的故事。
雨过天晴,暂且看见了地表,仍然潮湿的石板路上,对面走来了先前那位夹竹桃家的女人。她没有抱小孩,也许是在家哄小孩睡着了来的。她与我擦肩而过,视线却没有对着我。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愤的表情,好像全然不认识我,一副故做正经,毫无表情的样子。
(译自:《中岛敦全集》第一卷,筑摩书房1999年7月10日第一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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