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墓碑遭污：下次涂抹墓碑的，将是我的鲜血

曹保印

“如果不行，下次涂抹墓碑的，将是我的鲜血。”

看到这句话，即便是在如此炎热的夏天，我估计很多人也会不寒而栗。为什么？因为太暴力、太血腥，字里行间，充斥着极端的绝望，爆炸着无边的愤怒。如果不是有滔天的仇与恨在胸中澎湃，那么，谁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以自己淋漓的鲜血，去涂抹冰冷的墓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报复墓碑下的逝者，还是惩罚墓碑外的生者？

再来看一句话——

“如果结局依我所愿，那时我会披麻戴孝再到奶奶墓前，擦拭干净墓碑。”

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能消弥滔天的仇与恨？话中所说的“奶奶”，又是谁？“如果不行，下次涂抹墓碑的，将是我的鲜血。”那么，上次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擦拭干净墓碑？已经脏了墓碑，真的就能擦拭干净，而不留一丝丝痕迹？毕竟，墓碑是极特殊的物品，有着极特殊的象征，一旦被人为污损，再强力的去污剂也无济于事。

冰心之孙吴山和母亲陈凌霞接受采访，其身后摆放着冰心夫妇照片。近日，吴山因父母离婚、在冰心墓碑上喷漆写字引发关注。新京报记者浦峰 摄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最近的一则新闻里。

2012年5月31日，北京市延庆县八达岭附近的中华文化名人雕塑纪念园内的冰心、吴文藻夫妇之墓的墓碑上，被人用红漆涂写下“教子无方，枉为人表”八个字。经调查，涂写这两句话的，是冰心的孙子吴山。陵园管理方称，此事起因于吴山与父亲吴平的家庭矛盾和财产纠纷。媒体进一步的调查采访证实，吴山之所以采取如此极端手段污损祖父祖母的声誉，的确源于他和父亲极深的家庭矛盾，他希望借此扩大社会影响，向父亲施压，并最终“依我所愿”。

“依我所愿。”什么愿？

“复婚。母亲是一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渴望从一而终，父亲坚持离婚对她打击太大。在这几年里，母亲身体也垮掉了，吴平要给我母亲一个交待。如果结局依我所愿，那时我会披麻戴孝再到奶奶墓前，擦拭干净墓碑。如果不行，下次涂抹墓碑的，将是我的鲜血。”

这段话，引自2012年6月4日《新京报》的报道《冰心墓碑遭涂鸦续：管理方称最快一周复原》。在回答记者石明磊、张太凌“你希望这件事后，父亲有怎样的举动？”的提问时，吴山如上回答。

在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那就是：在经历了6年的离婚官司后，2012年3月，法院一审判决支持吴山的父母吴平、陈凌霞离婚；同年4月，法院二审驳回吴山母子的上诉，做出终审判决：维持原判。吴山称，在一审判决庭审时，自己就当场与父亲翻脸并断绝关系，表示无法忍受。在二审被驳回后，他自忖无路可走，便决定通过污损祖父母的墓碑，引发社会的关注，让父亲“还母亲一个公道”，“给母亲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

污损祖父母墓碑事件发生后，在媒体的聚光灯下，为了证明父亲的不仁不义和有外遇的真实性，吴山拿出了保存已久的证据，包括父亲吴平所写保证与外面的女子不再交往的保证书、外面的女子给吴平写的信件。然而，吴山所做的这些“努力”，不仅让其父母的情感隐私完全曝光，而且将其母瞬间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面对记者的镜头，吴山在谈到父亲时表现得非常愤怒。京华时报记者赵恩泽摄

在回答《京华时报》记者苏晓明“你想让大家知道您的家事吗？”的问题时，吴山72岁的母亲陈凌霞这样说——

“我是很传统的女性，自己丈夫有外遇这种事，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这么多年了我都是忍着，最好的朋友也没提。这几天朋友都打电话来问，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2012年6月4日《京华时报》）

也许，这是吴山没有想到的？当他曝光父亲的隐私时，是否真的没有想到，作为家庭的重要一员，父亲的隐私的另一面，就是母亲的隐私？以这种曝光隐私、污损作为名人的祖父母墓碑的方式施压，是否真的可以达到让父母复婚的预想目的？

然而，不管怎样，在这起“污损祖父母墓碑”的事件中，从目前的结果看，涉事各方没有一个赢家，包括整个社会在内，都成了输家：作为祖父母与文化名人，吴文藻、冰心夫妇一向良好的形象受到了严重损害，这从无数负面评价的微博中，就可以看出；作为父母，吴平、陈凌霞夫妇的情感隐私被彻底曝光，家务事成了公共话题，此后的生活必然受到严重干扰；作为儿子，吴平污损祖父母墓碑、曝光父母情感隐私的做法被谴责，令无数人有“此子非人子，此孙非人孙”的感叹。对整个社会而言，尤其是对热爱冰心先生的无数读者来说，这一事件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美丽的“小桔灯”也难以照亮的阴影。作为2010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的获得者，我的心因此而剧痛。

普通人可能没有名人的烦恼，但是，名人却肯定会有普通人的烦恼。毕竟，名人的名气再大，光环再亮，也依然逃不脱普通人的七情六欲，越不过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作为名人的后人，一旦遇到普通人的烦恼，需要怎样平衡自己的心态，又需要怎样对待自己的名人先人，其实是需要认真思考的。否则，一旦处理不当，不仅自己会承受比普通人大得多的社会压力，也会让自己的先人真正的“躺着中枪”，并因此形象受损，进而使其所创造的文化的价值被打不必要的折扣。

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却也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地方。所以，对于家，不仅仅要全身心地热爱，更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和保卫。而家庭，则是社会最基础的细胞，同时也是最具活力的细胞。每一个家庭的变故，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家庭都应该也必须自始至终地受到尊重。任何贬损家庭及其成员尊严的做法，任何贬损家庭及其成员价值的做法，都是不能被容忍的，不能被接受的。因为它不仅会伤害家庭及其成员，更会伤害人性伦常这个社会最核心的根基。家之不存，社会焉附？这本就是最基本的常识。

婚姻是家之为家重要的元素，但却未必是最重要的元素。保卫家庭，并不完全等于保卫婚姻，更不完全等于保卫已经破裂的婚姻。所以，破碎的婚姻，并不完全等于破碎的家庭，更不完全等于仇恨的家庭。对父母离婚的孩子来说，和父母的血缘，是永远也无法割裂的人间至情，因此，孩子依然需要热爱自己的父母，而父母也依然会热爱自己的孩子。那种在婚姻上“从一而终”的传统价值观需要尊重，但是，自由地选择结婚与离婚的权利与现代价值观，也同样需要尊重。在这一点，作为孩子，尤其需要尊重父母的权利与情感选择。

所以，对吴山来说，便不能固守于“依我所愿”，而更应理性地依父与母所愿。如果法律已经就父母的婚姻做出终审裁决，那就尊重法律，并在此基础上，尊重父母重新做出的婚姻选择：母亲可以坚守自己的传统价值观，选择不嫁二夫；父亲可以追求自己的现代价值观，选择迎娶新妇。但，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父亲还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是自己的母亲。至于父亲在正式离婚之前发生的婚外情，可以做道德上的评判，却不必要也不能够因此做父子亲情间的绝杀。

“如果不行，下次涂抹墓碑的，将是我的鲜血。”

请身为人子、人孙的吴山，收回这句誓言般的极端妄语吧，不要再责怪自己的祖父母，也不要再责怪自己的父亲。如果可以，甚至不妨告诉自己也告诉公众——

“无论父母的婚姻如何，复婚还是不复婚，我都会尊重他们的选择，都不会再去涂抹祖父母的墓碑。祖母依然是我永远热爱的祖母，祖父依然是我永远热爱的祖父，父亲依然是我永远热爱的父亲，母亲依然是我永远热爱的母亲。”

2012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