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从年轻时代开始写诗，虽然作品不多，却也反映了阿伦特这位伟大的政治思想家鲜为人知的一面。她的爱恨情仇，内心世界，由这些诗作可见一斑。诚如阿伦特十分推崇的诗人奥登所言：公共领域里的私人面孔，比私人领域里的公共面孔，更为美丽，更为动人。笔者现将其译出，以飨读者。

 

1、夜色

（1926年）

 

夜色将我包围，

软如鹅绒，重如哀愁。

我不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我不再知道田野成了红色，

一切都想逃遁——

只是给我一点平和。

 

我想到他，想到爱——

似乎那是在一个遥远的大陆；

“来与给”都是外来的；

我不知道何物将我束缚。

夜色已经包围了我，

软如鹅绒，重如哀愁。

反抗无从发起

朝着新的哀伤与欢乐。

 

那段距离召唤着我，

昨天如此清楚和深刻，

他们不再将我诱惑。

我知道一种水，伟大而奇特

一朵花儿，无人叫得出名字。

现在，什么能摧毁我？

夜色将我包围，

软如鹅绒，重如哀愁。

 

 

2、无题

 

我的手，是如此地近

可我依然把它当成另一个事物。

它超出我之外吗？

它有更高的意义吗？

 

 

3、疲倦

 (1923年）

夜幕降临——

鸟儿啁啾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哀叹

 

浅灰的墙

轰然倒塌。

我的手

又找回了它们自己。

 

我所爱的

却得不到。

在我周身萦绕

我无法舍弃

 

黑暗来临时

一切皆淡去

无甚堪胜我——

此即生之道。

 

 

4、这一时刻就要来到

（1923年）

 

这一时刻就要来到

那时旧有的伤痛

将长久地被忘记，

不再受侵蚀。

 

这一天就要来到

那时生命中的平衡，

或者痛苦

都不再算什么。

 

时间流逝了，

日子过去了。

只有一个成就保存着：

只是那样活着

 

 

5、无题

（1923年）

 

没有言语打破黑暗

没有神举起手

无论我看到哪里

大地都在上升

没有形式的毁灭

没有影子的漂移

我仍然听见它在说话：

太晚了，太晚了。

 

 

6、当我们再次相遇

（1923年）

 

当我们再次相遇

白色的百合就会绽放。

我用枕头把你缠起来

你什么也不要

 

再一次地，我们会很高兴

夜晚，烈酒

还有芬芳的菩提树

将发现我们肩并着肩

 

树叶落下时

我们即分开。

逡巡何所谓？

在劫终难逃。

 

7、舞

（1924年）

 

脚步在庄严的光荣中漂移

我，我正在跳舞。

从重负中逃逸——

冲进黑暗，

冲进空旷。

充满过去时光的房间

空间被穿过

只留下孤寂，

我们开始跳舞，跳舞。

 

我，我正在跳舞。

反讽的轻率我并没有忘却。

我知道空旷，

我知道重负。

但我还是跳啊，跳啊

在反讽的荣光中。

 

8、再见

（1924年冬）

 

在流逝的日子里，

让我给你我的手

你不可以逃离我，

到空旷或虚无之中，

那是不可能逃离的。

 

然而，热风是更加陌生的标志

将它环绕在我身边：

我不想

飞进这羞怯时光的空旷中。

 

哦，你知道我给自己的大笑，

你知道我沉默着，隐藏了多少

躺在草地上，我属于你

 

但是现在，

从来没有沉默的血液，

召唤我到从未驾驶过的船上。

啊，死亡就在生命中，

我知道，我知道。

因此让我，

在流逝的日子中，

给你我的手。

你就不会把我丢了。

我在身后留下一个标记，

是给你的，

就是这一页纸和热情。

 

 

9、从黑暗中来

（1924年）

 

从黑暗中来，

盘旋着进了光明，

快速而又剧烈，

狭窄而被人的权力所占有，

认真地编制着

以前设定好的路线；

不偏不倚地飞去

匆匆忙忙。

快速，狭窄，被人类的权力所占有

它没有参加，

飞进了黑暗。

知道更高级的事情，

飞着，它扭曲了：

一个黄色的动物

 

 

10、陷于自我沉思

（1925年）

 

当我看我的手时——

陌生的东西和我在一起——

那时我无地可容，

不是此时，也不是此地，

无所支撑。

 

那时我感到当对世界嗤之以鼻。

如果它想就让时间走吧

但不要在那里留任何标记。

 

看，这就是我的手，

我的，近得出奇，

但还是——另一个东西。

它比我还有更多的含义吗？

它有更高的目的吗？

 

 

11、无题

（1924年高考前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只有一个成就保存着：

只是那样活着。

 

 

12、无题

（1925年）

 

你为什么害羞地给我你的手

似乎那是一个秘密？

你是来自那样一个遥远的大陆

竟不知道我们的佳酿？

 

 

13、影子（致海德格尔）

（1925年夏天）

 

或许她的青春将把自己从这种符咒和她的灵魂中解放出来

在一个不同的天空下

经历了表达和释放

战胜了孱弱和失常

学会了耐心、简约和有机成长的自由

但更有可能的是

她将在无聊的试验中

在无规则、无边界的好奇中

继续浪费她的生命

知道那个长久而热切希望的终点

让她惊讶

也给这没有必要、没有结果的事情

划上一个武断的句号

 

 

14、夏日之歌

（1925年）

 

穿越成熟的盛夏

我要走了——滑过我的手，

我痛苦的肢体往下舒展

向那黑暗与浑厚的土地。

 

庄稼喃喃自语

道路入深林，

一切命令着一片宁静：

尽管我们遇难，我们还是爱过；

我们的给予与获得

可能不会去拉牧师的手；

在明净和高贵的平静中

欢乐再也不会离我们而去

 

夏日之水流过，

疲劳威胁着要摧毁我们。

我们丧失了生命

如果我们爱着，如果我们活着。

  

 

15、无题

 

落泪并非出于轻微的哀愁

那时无家可归者的目光

依然羞涩地向你表达爱意

体会着这最纯粹的故事

如何还把一切都隐藏着。

 

感觉着最温柔的运动

充满谢意和虔诚。

你将知道：总是这样，

继续的爱将被给予。

 

 

16、夜

（1926年）

 

令人安慰的夜晚，

柔和地斜靠着我的心。

给我，沉寂的夜，

从痛苦中解脱。

把你的影子投射在一切太亮的事物上——

给我用尽，

遮蔽耀眼的光芒。

 

留给我你的沉默，

你冷酷的呆滞，

让我在你的黑暗中沉醉，

一切都是那么邪恶。

当明亮的痛苦带着新的图景

给我继续稳步向前的力量。

 

 

17、公园即景（1943年）

 

它们起于过去那静静的河畔——

这许多的记忆

模糊的图象勾勒着四围对我的束缚

并将之引向它们的目标

 

死者欲何求？你们在冥界也是流浪儿吗？

最终是深渊的平静吗？

水与土、火与气，都是你的仆人

就好像上帝

有力地占有你。并

 

从死寂的水中、沼泽中、荒野中和池塘中将你唤起

将你收束在一起

在黎明的曙光中，你用雾弥漫了生活的领域

嘲笑着黑暗“不再”来。

 

我们继续玩耍、拥抱、大笑并持守

过去时光的梦想。

我们也厌倦了街道、城市和孤独者的巨变。

 

小船儿飘荡，船上的恋人，如同

森林池塘中的明珠

我们也静静地混同、消失在

薄雾之中，这薄雾很快

 

就将大地、河岸、灌木和树木覆盖

等待濒临的风暴

等待——来自这尘雾、云的城堡和梦眠——

正在发作的、扭曲的风暴

 

18、哈德逊公园（1943年）

 

垂钓人在河边安闲地钓鱼

钓竿孤单地伸出

司机们盲目赶路

也不休息，往终点驶去

孩子们在玩，母亲在喊着他们。

永恒几乎就在此地。

一对爱人从旁经过

承载着时代的重负。

 

19、无题（1946）

 

悲痛好似心中乍现的灵光

黑暗是穿过夜晚的光芒

我们需要点燃苍凉的星星之火

以找到回家的路，

犹如漫漫长夜中的阴影

那树丛，那城市，那街道，

树木熠熠发光

没有家的人儿是幸运的；

他还在梦中将其遥望。

 

20、无题（1952年）

大地如诗篇，

片片田地由树木分开，

让我们在犁过的田边

踏出我们自己的路，

印到这个世间

 

花儿在风中欣欣向荣，

绿草茵茵，柔软似床

天空蔚蓝，为我们祝福

阳光洒出柔和的光芒

 

人们四处信步，无人失落

大地，天空，光线与林木

    一起在上帝的戏剧中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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