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于《百花园》2009年第4期（上半月）   

                                                                        江媛

    麦子午骑马穿过沙枣林子，午后明亮的日光把他苍老的身影象水一样泼在地上，一耸一耸地朝前移动。他拍马跑进叶尔羌辽阔的腹地，猛地拉住缰绳。红马打出一个响鼻，抖了抖火焰一样的红鬃站住。麦子午跳下马背，先卸下马鞍，又解开缰绳，而后紧紧地抱住马头，听任两行老泪滚出眼眶，沿着榆树皮一样密密麻麻的皱纹滑落下来。红马亲热地磨蹭着麦子午的脸，目光中闪耀着信任和友爱的光芒。麦子午咬咬牙，狠狠一甩马鞭，把红马朝柳滩撵去，红马跑出几步猛然回头，朝麦子午奔来。麦子午拍了拍马头，喑哑着说：“走吧！走吧！跑得越远越好，也给自己找个伴。”红马见主人驱赶，仰起长颈朝天空凄厉地嘶叫起来。麦子午铁了铁心肠，抬腿朝马屁股狠狠踹去。红马困惑地望了主人一眼，便凄叫着朝大海一样广阔的红柳滩狂奔而去。

    红马走后，麦子午赶了一天的路方才回到位于铁匠街的家。他一把扯去贴在门前禁止住户在家中养马、在街上跑马的通知，心中涌起一股忧伤。他推开厚重的大门，在前廊站立了片刻，正房内他老婆腊梅正和孩子们一起喝酒热闹。麦子午拐进西边的回廊径直走进后院的马棚里。马棚内空无一物，夜风掀动着茅草发出唰唰的声响。麦子午倚靠在拴马柱上，依稀听见红马的嘶鸣犹萦耳际。他把马鞍子、马缰绳端正地挂在拴马柱上，显得怅然若失。麦子午抬头望着夜空中一轮弯月，独自默坐在一片寂静里，一遍遍回想着与红马厮守的那些美好时光。此时正厅的大门像大嘴一样敞开着，他的两个儿子双环、九斤各自带着媳妇和女儿双梅正陪着母亲腊梅打麻将，他们晃动的身影投射到前廊的灯光里晃动，他们洗牌的声音哗啦啦地在回廊上传荡。大儿子双环打出一张牌说：    “妈，怎么一天都见不到爸的人影。”母亲腊梅埋头看着自己的牌说：“打牌，管他干啥！”母子俩的对话象一阵冷风吹过麦子午的心头，让他一心里寒凉，他拿出锈迹斑斑的马鞭，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感到家人离他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地互不相干。他靠坐在马棚里，陶醉在红马的气息里不由得愁肠百转。他的小孙女站在回廊里看见爷爷惊喜地喊：“爷爷，月亮一个人呆在天上，冷吗？”麦子午冲孙女招招手说：“二丫，来，让爷爷抱抱。”二丫见爷爷召唤立即象小鸟一样飞到麦子午的身旁。麦子午刚将二丫搂进怀里，大媳妇便在客厅里唤：“二丫，快回来，外面黑，小心摔倒。”麦子午拥抱孙女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二丫恋恋不舍地说：“爷爷，妈让我回家。”麦子午松开孙女的手无奈地说：“去吧。”二丫走后，麦子午从西屋里搬出一条被子，然后在马棚里和衣而卧。此时天上的那轮弯月慢慢西沉下去，而正厅里的洗牌声也离他越来越远。

    第二天麦子午一觉醒来，庭院里已鸦雀无声。客厅里人影散尽，桌上杯盘狼藉，他刚想走进屋里收拾，腊梅在里间冷冷地说：“老东西别进我的屋子，过去我是你们老麦家的童养媳，如今解放了，你也不过是一只丧家的犬。”麦子午怏怏不乐地退出房间，从西屋摸出心爱的马鞭，吹掉上面的灰尘，来到当院的太阳地里。麦子午扎好架势，抖了抖马鞭，猛地甩出去。他有时将马鞭甩成双凤齐鸣，有时又将马鞭甩成燕子探涧，他甩鞭的章法纹丝不乱，每一次都将马鞭准确无误地停在马头的上方，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红马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紧接着将马鞭高高地甩起来。嗖嗖的甩鞭声好似一群活蹦乱跳的鸟，啾啾地在老宅内飞翔。麦子午在一团阳光里旋转腾挪，恍若回到了纵马驰骋的年月。从此以后，四处传荡着铁器敲击声的铁匠街上又掺进了嗖嗖的甩鞭声。老一辈牧马人猛然被麦子午的甩鞭声抽醒，他们在回忆起往事的时刻都绽露出久违的笑容。

    秋后的一天，腊梅带着大箱子小箱子搬出了麦家。这一天铁匠街上麦家老宅的甩鞭声突然消失了，几个老牧马人失魂落魄地到土产公司找到麦子午的大儿子双环愁眉苦脸地说：“你的父亲已经三天没甩鞭了，我们听不到你父亲的甩鞭声，日子就象饭里少了盐一样。”双环跟着几个老人赶回家推开紧闭的大门，庭院里静悄悄的，双环大声喊了几句：“爸爸，你在家吗？”大宅里没有丝毫回应。双环和几个老人走进后院，远远看见麦子午背对他们靠坐在拴马桩上一动不动。双环和老人们一直走到麦子午的身后，他仍紧握马鞭端坐在木椅上，宛如一块石头。

    夕阳把麦子午的后背涂上了一层金辉，父亲马鞭上的红缨穗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抖动。有个老人上前轻轻拍了拍麦子午的后背，他便紧抱马鞭向地面倒去，那一刻阳光象流水一样在麦子午的身上流动，他怀里的马鞭摇晃了几下，便一动不动地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