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恺漫画
从小喜欢丰子恺漫画,至今不衰。目下研究丰子恺漫画的文章著作,据说已经不少,可惜我看过的不多,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旧诗新画”一个特点:诗句是旧的,画中人物衣着和家具陈设却是民国时期的。
例如,我最喜欢的一幅《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原句是王安石的,画中房屋显然是一个大仓库改的,一个很小的窗子位置很高,窗外是黑夜,桌上点一盏菜油灯。墙上空空如也,靠墙放一张简陋的方桌,一只黑猫蹲在高窗上俯视下面,有些神秘气味。桌旁两个中年男子对坐对酌,桌上只有四盘菜。地面上一个小炭炉,坐着开水壶,一个小丫头坐在矮板凳上扇火。中年男子的长衫,丫头的短打,全是民国时期服装。画中人物衣着和家具陈设不但不是宋朝的,更不会是王安石那样高门所有的。王安石原来是赠妹诗,哥哥赠妹妹,画中却是两个男子,性别都改了。诗中没有小丫头,画中添加了。我喜欢这幅画,不是因为它表现了宋人生活中的诗意,正因为它表现了我们自己现实生活尽管那么困顿贫穷,一样有诗意。我们抗战时期流亡四川,就常常租住这样临时改造的房子,老朋友来访,就常常这样草草杯盘地招待。当时不觉得,被画家一画,才看见其中原来有这样的好诗,抛去了古人的衣冠陈设,古人名句好象为我而作,更没有距离感。
此外,如《月上柳梢头》的人物不是宋代女子,而是短发旗袍的现代女郎;《无言独上西楼》的男子背影不是古代君王,而是现代长衫男子:都是能使我们借古人名句发现现代生活中的诗意的。
国画以山水为主,山水画中的人物只是陪衬,所以只能画成古装。子恺漫画则以人物为主,全是现代服装,这是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继承和突破。
相千里马于牝牡骊黄之外,是中国哲学的一大发明。用于审美,就是美不能没有形式,不能离开形式,但不等于形式,不是必须附着于某一特定形式,子恺漫画得之。
二○○八年三月一日。